宣成四年四月初七,素帏垂帘的马车碾过青石官道。
车舆内的孟怀仁指节微微一扣,将矮几上摊开的《水经注》轻轻合上。
他瞧向一旁沉静的女子,眼尾漫上几许笑意:“陆姑娘这般正襟危坐,倒让在下想起那年你欺负稚童时的纨绔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递给陆轻竹一盏温茶,天蓝色长衫上的银螭纹在颠簸中忽隐忽现:
“十年前,谁都知晓镇国公府有位混世魔王,若谁忤逆了她,千般手段,亦要欺辱回去。
我尚还记得她气血充足、身子健实之状,如今祖大夫却言此人元气大损,心疾难愈,若是再折腾,届时即便天仙下凡,也无药可医。”
此话一出,陆轻竹杏眸闪了闪。
在南苑替萧冕挡了一刀时,已是伤了根本。又遭凤台山一事,难免损了元气。气血又非几日可以充盈,身子自然每况愈下。
她摩挲着杯口的缠枝莲纹,抿唇轻笑:“我也尚还记得,十多年前,宁国公府有位弱不禁风的老学究。人人都道此人迂腐,老实,好欺负,总在我们玩闹之时,说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让人厌烦不已。
如今此人官袍加身,气势如虹,与从前却是大有不同了。”
说罢,陆轻竹垂头嗅了嗅茶香,轻啄小口。
她听到男子温润之音在她头顶响起:“孟某从前确实迂腐了些。山河破碎,孟某心中焦灼,一心想从经史中寻求救国之法,却不知,幼稚不堪,难登大雅。”
陆轻竹缓缓抬眸,隔着蒸腾的水汽,见孟怀仁正用竹节似的指骨把玩着茶盏,车帘漏下的碎光在他指腹间游移,漫过他温润的眉峰,拓成一道清正凛然的身影。
陆轻竹捧着瓷盏的指尖蓦地收紧,茶汤里雀舌在晃荡间左右沉浮。
她的头在此时隐隐作痛,溅起的水珠在杏色裙裾上晕出几许湿润。
温热的触感让陆轻竹瞬间回了神,她仓皇地擦了擦水渍,因心头骤然而起的涟漪震惊不解。
须臾后,她揪了揪掌心,主动转移话题:“孟大人,我哥哥知晓我回京了吗?”
孟怀仁不着痕迹轻瞥了眼她,他未错过她刚刚的异样,从容应道:“陆姑娘不用担心,陆宰府如今正在府中等你。”
沉默片刻后,陆轻竹又道:“哥哥是不是很生气?”
孟怀仁望着陆轻竹低垂的眉眼,徐徐开口:“相反,他很担心你。”
悄无声息间,陆轻竹浅浅抿唇,长而弯的睫羽敛下一抹淡淡的弧度。
瞧着她这模样,孟怀仁慢悠悠抚平长衫上的皱褶,不再出声。
今早来接她时,她多次欲言又止,他一路都在思索她忧心何事,却不知她只是在紧张陆仪的态度。
孟怀仁遥遥细想,昨日他拜访镇国公府之时,陆仪之态确实令人难以琢磨。
按理说,陆轻竹作为他的亲妹妹,消失多日,镇国公府理应大肆搜查才是。
可这几日,镇国公府不仅未有动作,知晓她的踪迹后也未有激动之情。
陆仪举止虽表现的没有丝毫差错,可未免太过冷淡了些。
结合七日之前他派人跟着陆轻竹的小厮所言,他似乎咀嚼出了几番不一样的意味。
可他马上制止了种种猜测。
真相已不重要。
他奉命去接近陆轻竹已算不上什么清白,何必去刨根究底这虚弱女子的一切。
既然陛下有意撮合他与陆轻竹,那么未来,她只会是他的妻。
那么她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他都会去接受。
即便她心中住着别人,他也不会在意。
无关其他,只关乎江山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