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碧纱窗时,孟怀仁正在翰林院誊写诏书。紫毫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一滴墨汁将落未落,映出窗外半阙残阳。案头青玉镇纸压着北疆战报,他却恍惚看见陆轻竹立在镇纸雕的山水纹样里,素手执卷的模样。
";萧大人?";书吏捧着漆盘在门边轻唤。盘中的冰裂纹梅瓶插着新折的绿萼,孟怀仁表字";萧冕";的官帖在瓶口露出一角。他猛然惊醒,笔尖墨汁在";永结同心";四字上晕开,染污了刚拟好的赐婚诏书。
暮鼓声自皇城传来,惊飞檐下栖着的白颈鸦。孟怀仁攥着染墨的宣纸,忽然想起三日前陆府送来退婚书时,信笺上斑驳的水痕。那日暴雨倾盆,陆轻竹的贴身丫鬟跪在孟府阶前,怀中锦盒里装着退回的并蒂莲玉佩,玉上缠着几缕青丝——正是纳征那日他亲手剪下的结发。
";大人可要传轿?";书吏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添了句,";今日是七夕...";
孟怀仁指尖一颤,碎冰纹笔洗中忽然浮现去年七夕场景。那时他刚中探花,打马游街时望见陆轻竹立在摘星楼凭栏处。少女戴着银丝面纱,发间别着金粟珠花,抛下的荷包正落在他朱红官袍的云雁补子上。荷包里装着晒干的绿萼梅,香气至今还锁在书房的多宝格里。
马蹄声碾过御街青砖,孟怀仁望着轿帘外流动的灯影。忽然瞥见";漱玉轩";金字招牌下立着个戴帷帽的女子,月白披风下露出半幅绣竹裙裾。他急令停轿,踉跄着撞翻路边卖巧果的竹筐,待追到近前,却见那女子转身——眼尾没有那颗淡褐色小痣。
";公子买盏河灯吧。";卖灯老妪递来盏素纱灯,灯上绘着牵牛织女星。孟怀仁摸出碎银,指尖触到袖中硬物。是那只装着绿萼梅的荷包,金线绣的";竹";字已被摩挲得发毛。
护城河边挤满放灯的红妆,他望着盏盏明灯顺流而下,忽然记起陆轻竹说过最爱城南芦苇荡的萤火。去年夏夜他们偷溜出府,小船行至芦苇深处时,她将浸过香露的帕子抛入水中,说这香气能引来萤虫。那夜星河倒悬,她鬓边茉莉落在船舷,被他悄悄收入锦囊。
";萧公子。";清泠女声自柳荫下传来。孟怀仁心头剧震,转身却见忠勇侯府的三小姐执扇而立。女子鬓间金雀钗衔着夜明珠,照亮手中精巧的玉兔灯:";可还记得去岁琼林宴上,公子为我簪的芍药?";
他后退半步,靴跟踩碎河岸卵石。那日分明是陆轻竹隔着屏风递来芍药,要他转赠给献舞的侯府小姐。此刻望着对方含情眉眼,喉间却泛起苦涩——原来自己与轻竹,早在这重重误会中走散。
更鼓声催,孟怀仁逃也似的回到孟府。穿过月洞门时,忽闻墙外飘来《子夜歌》的调子。他踏着假山石攀上墙头,望见陆府后园的竹影在夜风中婆娑。一扇雕花木窗半开,露出半幅素纱帐,帐中人的剪影正执卷夜读。
";轻竹...";他低喃着去摸怀中诗笺,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从退婚,那些互赠的诗文早被母亲收走。唯有袖中荷包突然散开,干枯的绿萼梅纷纷扬扬落向陆府墙内,像下了一场经年的雪。
**第八章卧看牵牛织女星**
陆轻竹正对镜卸簪,忽见菱花镜中掠过几点白影。推开窗棂,恰见最后一片绿萼梅落在砚台里,将未干的墨迹染出清苦香气。她拈起残瓣,指尖触到隐约的刻痕,就着烛光细看,竟是极小的";萧";字。
铜漏滴滴答答,她望着案头未完成的《北疆舆图》,忽然将狼毫笔掷进笔洗。朱砂色在清水里晕开,像极了那日退回婚书时,指甲掐破掌心渗出的血珠。
三日前母亲跪在祠堂的情景又浮现眼前。陆夫人捧着祖传的翡翠镯子,说忠勇侯府拿住了父亲在户部的把柄,若不退孟家婚事转嫁侯府世子,陆氏满门难保。她至今记得自己咬破舌尖说";女儿领命";时,喉间腥甜更甚合卺酒。
";小姐,该添安神香了。";丫鬟捧着鎏金香炉进来,却被陆轻竹挥手屏退。她拉开妆奁最底层暗格,取出个褪色的荷包,里面装着孟怀仁当年翻墙寻纸鸢时落下的玉带扣。
窗外忽有碎石击瓦声。陆轻竹推开西窗,见墙头立着个熟悉身影。孟怀仁官袍未换,手中提着盏兔儿灯,灯面上墨迹淋漓写着";河汉清且浅";。夜风卷起他腰间绦带,玉佩相击声清越如初遇时的琴音。
";陆姑娘可愿听个故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个蠢人弄丢了心头至宝,翻遍三十六坊七十二巷,最后发现珍宝从来都在最初的地方。";
陆轻竹攥紧窗棂,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木框上。她看见孟怀仁从怀中取出个卷轴,月华照亮《萤火赋》三个字——正是去年七夕他们在芦苇荡共作的文章。当时她笑说这文章该埋作时间囊,待白头时再挖出共赏。
";今日我在翰林院修前朝实录,见永初三年卷宗记载...";孟怀仁忽然提高声音,";监察御史陆明堂弹劾忠勇侯侵占军饷一案,证据确凿却反遭构陷。";
陆轻竹手中荷包落地,玉带扣滚出清脆声响。她扶住窗台的手微微发抖,看见孟怀仁展开卷轴,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朱砂批注。夜风送来他压抑的颤音:";给我三个月,定还陆御史清白。";
更鼓恰在此时响起,惊飞竹梢栖鸟。陆轻竹望着墙头人影消失处,忽觉脸颊冰凉。抬手摸到满指水痕,才知不是夜露。案头绿萼梅被风卷着落在《北疆舆图》上,正盖住标注";玉门关";的位置——那是孟怀仁明日请缨巡查的边陲重镇。
卯时三刻,京郊长亭细雨迷蒙。孟怀仁勒马回望城门,官道尽头忽然传来銮铃清响。一辆青帷马车冲破晨雾,车帘掀处露出孟筝焦急的面容:";兄长且慢!";
侍女捧出个缠枝莲纹锦盒,揭开竟是那方退回的并蒂莲玉佩。孟筝喘息未定:";今早陆姐姐的丫鬟翻墙送来,说...说玉佩上的结发不见了。";她指向玉佩中央新镶的金丝纹路,";兄长细看!";
孟怀仁指尖抚过凹凸处,晨光里赫然显出";同去同归";四个篆字。金丝盘绕的纹路间,隐约可见青丝缠绕——正是当日剪下的两缕结发。
";陆姐姐今早被忠勇侯府接去别院小住,";孟筝压低声音,";马车经过时,她掷出这个香囊。";绣竹纹样的香囊里装着晒干的绿萼梅,夹杂张字条:";玉门关外有绿梅";。
孟怀仁猛然握紧香囊,望向北疆方向。雨幕中忽然浮现陆轻竹昨夜立在窗前的模样,她未戴任何珠翠,独独簪着那支他送的竹节玉簪。当时不解其意,此刻恍悟——竹节空心,原是说";虚席以待";。
";三个月。";他忽然扬鞭策马,官袍下摆掠过带露的苜蓿花。前方驿道蜿蜒入云,恍见那人执伞立在天地尽头,月白裙裾沾着塞外霜雪,眼尾小痣仍是初见时的模样。
雨丝渐密,怀中香囊却透出暖意。孟怀仁想起昨夜在陆府墙头,自己故意遗落的那本《盐铁论》,书页间夹着新写的婚书:";不求金玉堂,愿作连理枝";。此刻马蹄踏碎水洼,他仿佛听见陆轻竹在舆图前低语:";待君栽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