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除夕。
龙凤楼前的街道上,狮鼓轰鸣,锣鼓喧天。
秋水担忧的盯着穿梭在人群中的陆轻竹,见她差点被人群绊倒,心上一紧:“姑娘,再过两个月,您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的胡闹,这人这么多,万一挤着伤着了怎么办,到那时候,奴婢可不好跟容王交代。”
陆轻竹无奈的转过了头,秋水已经念叨了一路了,饶是她都有些受不住了:“秋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唠叨了,就是因为快要成亲了,所以现在才能疯就疯,待我两个月后成了萧冕哥哥的妻子,可就得学习怎么做个端庄有礼的王妃了,断断不能再像现在这般。”
说罢,她视线挪去了别处,而后眼睛一亮,惊喜的指着远处一盏花灯:“秋水,我们去那。”
那是一盏荷花灯,墨色浓沉的夜中,它独独盈耀着璀璨的微光。
陆轻竹脚步加快,走到那小摊前,指着花灯笑道:“这多少钱?我买了。”
小贩将琉璃花灯缓缓递至陆轻竹的手中,小小的手掌被花灯满满占据,这种感觉很奇妙,不由让她想到了宁安寺中,她点燃令妃娘娘那盏长明灯的场景。
秋水亦是想到了那儿,不由将困扰了很久的疑惑问了出来:“姑娘,您那日在宁安寺中许了什么愿望?”
陆轻竹当时说了什么?她说,说出来就不准了。
她嘴角微微一翘,并不做答。
“姑娘,您就告诉奴婢吧,往年姑娘都会跟奴婢说,只今年瞒着奴婢,可让奴婢难受死了。”
陆轻竹闻言轻笑一声,略过她跑至了不远处的月阳河,跟随河畔一旁的人群一同点燃花灯,而后,小手轻轻一推,花灯顺着河流缓缓飘向远方。
夜凉如水,河对岸灯火阑珊。
陆轻竹转头:“秋水,你怎么不问我这次许了什么愿望?”
秋水撅着嘴,幽怨不已:“姑娘这次许的什么愿望?”
陆轻竹悠悠答道:“今日我许的心愿是:希望我所在乎的人今生皆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陆轻竹的手指突然爬上秋水的脸颊,轻轻一捏:“秋水姐姐,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说完,陆轻竹兴冲冲的跑远了去,因为她又看到了一件新奇的事物。
秋水因这话轻轻一愣,反应过来时嘴角的笑意已蔓延到了眼睛里。
秋水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时,却见陆轻竹已经跑进了人堆。
人流推挤中,那抹鲜艳的绯红衣袍很快不见踪影。
“姑娘……”秋水大惊之色,急忙跑上前去,可她身躯娇小,马上也被人群湮没。
人群推搡之中,陆轻竹只能随波逐流,心中后悔刚刚冲进人堆之前太过冲动,若是思虑一番再行动,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人挤人被推着走了。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背被忽来的强力冲撞了一下,喉间还未来得及发出一道闷哼,整个人已经猝不及防地朝前倒去。
条石铺就的石板路上,依稀能看见大大小小粗糙不平的石块,摔下去,苦头是免不了的。
陆轻竹下意识闭起双眼,不由想到了年少时的一段回忆。
八岁之前,她十分顽皮霸道,不管男子女子只要不服从自己的心意,她便会与其决一胜负。
她一身孤勇加上好胜心强确实吓坏了不少小孩。
其中自然也有胆子大的,那孩子轻轻一推,幼时的陆轻竹轻易便被推倒在地,也是如今这种境况,身体不受控制,手脚无措乱放,时间仿佛禁止,倒地时,膝盖和手肘下意识抵在地面,骨头碰石头自然是她的皮肉吃了亏,当即皮开肉绽,肿成一片。
那抹痛苦让她记忆犹新,所以当她的脊背抵上了一具柔软的胸膛时,她便觉得有了些不对。
她的双肩被一双大掌握好固定住,隔着厚厚的冬袍,她感受到男人掌间轻柔的力道。
男人见她站稳后,手掌从她肩上挪开,退后了几步。
缓过了那阵晕眩,陆轻竹下意识朝身后看去。
人影交错中,孟怀仁站在离她几步之远的位置负手而立。
他穿着儒雅的玄青衣袍,上绣隽秀的白鹤芋花纹,墨发在脸颊两侧浮动。
男人眉目柔缓,笑容温和:“陆姑娘,街上人多,还需注意安全。”
没想到会遇到他,陆轻竹呆滞了一刻,随后很快的,脸上的笑容已绽开。
刚刚若是没有他,她今日这跟头是非栽不可了。
“感谢孟大人的搭救之恩。”
孟怀仁微微一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一举一动都有礼极了。
陆轻竹的眸光在他身后转了一圈,见无人跟在他身后,不禁有些好奇:“孟大人是一个人来的还是与孟筝姐姐一起来的?”
“是与舍妹一起来的。”孟怀仁柔声道。
听罢,陆轻竹心上一动,自与萧冕定亲后,她与孟筝便没有往来了,那场赌约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亦是二人没想到的。
陆轻竹也曾小心留意过这女子的动向,都道她乖巧极了,呆在宁国公府学习女戒,陆轻竹虽觉得意外可还是感谢这女子的信守承诺,将被绑架那事隐藏的极好,保全了萧冕的体面。
许久不见,陆轻竹想当面感谢她。
“孟大人可否带我去见她?”
孟怀仁笑道:“自然,陆姑娘随我来吧。”
他转过身,不紧不慢的走在前方带路,极有分寸的与陆轻竹拉开距离。
孟怀仁身量极高,背影瘦长。
不知为何,她突然好奇起那日萧冕将玉佩还给他时的情形,以这男子的性情,也定是温和极了。
倏地,他转过了身,轻轻瞥了眼她,严肃温和的凤眸微微上扬。
陆轻竹急忙挪开视线。
男人挑了挑眉,刚刚女子那抹眼神实在难以忽视,想都没想便不由自主转过了身。
他不动声色的望向身后的女子。
一个月前,她一举一动皆体现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和体面,像一株只会向上没有朝气的古柏,虽沉稳却少了女子的娇俏,如今倒是开朗活泼了很多,如她小时候一样。
他嘴角缓缓一勾,恰好与立在龙凤楼上的孟筝四目相对。
孟筝在二人身上扫了眼,冷哼了一声。
孟怀仁隐去笑意,唇瓣紧抿,对身侧的女子说话却极温和:“陆姑娘,舍妹就在不远处了。”
陆轻竹顺着孟怀仁的视线看过去,很快找到了孟筝。
这女子外罩大红羽纱鹤氅,束一条青金如意绦,云髻轻绾,珠翠环绕,细枝末节处的精致和荣华被她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朵绽放于冬日长夜中的牡丹花,引的行人频频侧目。
陆轻竹摇头轻笑,心想着这女子还是一贯的张扬。
小手提起裙摆,抬步上了木梯,走至了孟筝身侧。
“孟筝姐姐,好久不见。”
孟筝不紧不慢的转了身,嘴角勾起了一抹极虚伪的笑意,她在陆轻竹面上瞥了眼,皮笑肉不笑道:“轻竹妹妹得偿所愿,想必这一个月极其开心吧。”
陆轻竹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讽刺:“轻竹来是为了感谢孟筝姐姐的,孟筝姐姐信守不渝,让轻竹十分佩服。”
孟筝却道:“轻竹妹妹客气了,既然你我二人上了赌场自然得遵守规则,愿赌服输都做不到的话,岂不是要辱了我宁国公府的名声。”
句里行间透着洒脱不羁之意。
陆轻竹心中升腾起一抹异样,她从前只觉得孟筝这个人行事跋扈,谁沾上她都会倒霉,若不是因萧冕,她绝不会与这女子接触,却不想她竟有如此一面,不禁灼灼的望向她。
孟筝微微一笑:“不过轻竹,你觉得,我们的赌约已经结束了吗?”
陆轻竹嘴角微扬。若从前她还会患得患失,可这一个月与萧冕朝夕相处的日子中,她感觉的出来,他喜欢她。
“孟筝姐姐,在轻竹看来,这场赌约已经结束了。”
孟筝睨她一眼,嘴角一勾。
这抹笑容让陆轻竹感到些许莫名,眸中带了丝警觉:“那依孟筝姐姐看,接下来会如何?”
孟筝耸耸肩,声音淡淡:“我觉得?轻竹妹妹,我自然是觉得你会乐极生悲。”
陆轻竹脸上仍挂着笑意,只是淡了下来。
“轻竹妹妹,享受你最后幸福的时刻吧。但愿到那时,你仍能记得你我之间的承诺。”
孟筝下颌微扬,逶迤离去。
陆轻竹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她倏地恍神过来,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猜疑中,小手握成拳头敲了敲酸麻的双腿,徐徐下了楼。
“陆姑娘,舍妹对你说了什么?”
陆轻竹抬眸望了过去,孟怀仁正倚靠在一楼的檐柱旁歪头问她。
他的身后,百姓们兴奋的在往看台上扔着赏钱,他一泓清冷显得格格不入。
陆轻竹摇摇头,挤出了一抹笑容:“无事。”
无事?
孟怀仁走上前去,缓缓一笑:“若是舍妹说了什么,陆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陆轻竹轻眨眼睛,“孟大人,轻竹有事,就先走了。”
“好。”孟怀仁颔首,目送她离去。
她身形清瘦,背影莫名的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
孟怀仁心上一动,叫住了她:“陆姑娘。”
陆轻竹脚步一停,好奇的望回去:“孟大人,怎么了?”
“上次容王交予我的玉佩并不是孟某的,兴许是姑娘一时没看的清,将自己的给了我。”
陆轻竹凝着男子认真的神色,眼皮跳了几跳,指尖朝袖中探了探,空空如也,这才想起那块玉佩被她放在府中了,当即不好意思道:“那玉佩如今不在我身上,我明日拖府中的人拿给孟大人如何?”
孟怀仁轻轻点头:“那就多谢陆姑娘了。”
陆轻竹松了口气,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福了福身,优雅的踏出了龙凤楼。
不知不觉走至了朱雀大街上,她抬头远望天空,只有几颗忽略不计的星子闪烁。
突然叹了口气。
她不知晓心头涌起的慌乱因何而来,却让她一个月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若是有一天,萧冕真的要在她和殷千雪中选一个,他会选择谁呢?
从前,她从不畏惧这个答案,清晰的知晓萧冕的选择永远只是会殷千雪。
可如今,她心中多了一分期待,多了一丝妄念,竟期待萧冕选择自己……
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一道冷风卷来,她跌进了一具熟悉的胸膛中。
他怎么来了?
陆轻竹嘴角一翘,双臂环在了他的腰上。
萧冕垂眸看到女子偎依在他怀里的乖巧模样,不禁凑近了她的耳朵温声道:“下次不可如此胡闹,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陆轻竹手上力道又紧了紧,轻声回:“萧冕哥哥别担心,我没有出事。”
萧冕闻言这才放心下来,又想到刚刚见到的一幕,眼神晦暗:“你刚刚去见孟筝所谓何事?”
他看到了?
陆轻竹微扬小脸,眸子闪烁了几下:“只是瞧见了说说话而已。”
连谎都不会撒,还要逞强。
萧冕瞥了她眼,收回揽在她身上的大掌,双手负在背后,意味不明的睨着她:“只是说说话?”
他语气中的怀疑听在陆轻竹耳中,让她突然想到刚刚思索的问题,若是要他在她和殷千雪中做出抉择,他会选择谁呢?
不用想,都知晓是殷千雪。
陆轻竹心上闷堵了几分,感觉有缕酸酸的醋味从喉间灌到了胃里,让她感觉嘴巴里都是酸味。
见萧冕高高在上的模样,她也微昂起下颌来,面上带了薄怒,眸里也藏了两团火:“信不信在你。”
脾气明显见涨。
萧冕眸色一暗,胸腔里有团火不上不下窜的难受,薄唇抿了抿,重又抓起她的手向远处走去:“本王只希望你别做傻事。”
他这语气明显知道了什么。
可怎么可能,她与孟筝二人的赌约,天知地知,自己知她知,为了防止有人泄露,当时,她连秋水都没有告诉。
萧冕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慌乱,缓缓侧过身,耐心道:“你可以对本王坦诚一点。”
陆轻竹不语,此事她肯定不能告诉萧冕的,若是让他知晓她为了不让孟筝将绑架之事说出去而与孟筝做交易,这个男人肯定是以为她在质疑他的处理能力。
就是因为太知晓这个人的手段有多狠戾,所以她才害怕萧冕对付孟筝,与宁国公府闹僵。
何况,当时她对萧冕已然绝望,为了彻底忘记萧冕,那个赌约她便顺水推舟,毕竟,嫁不了萧冕嫁谁都是嫁,孟怀仁她最起码不讨厌。
陆轻竹走路的间隙还在想着此事,没看路,头猛地撞进萧冕怀里。
男人深吸口气,觉得这个女人哪哪都不让人省心,想斥她一句“这么大人了连路都不会走”又怕她和自己吵起来,干脆作罢,双手复又揽在她的腰上:“别跟孟筝走的太近。”
就很啰嗦。
“好好好,”陆轻竹真是怕了他了,见他这架势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干脆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眉眼弯弯:“轻竹知错了,我发誓,以后跟她少见面。”
这一个月来,这招式贯常有用。
果然男人沉默了下来,陆轻竹又立刻补充道:“不对,是以后都不见面。”
颇有无赖卖乖之嫌。
一月之前,萧冕哪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么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