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更天,孟怀仁立在陆府西角门外的垂花影壁前,掌心还残留着方才握住陆轻竹指尖的温热。
那方绣着翠竹的素绢帕子被他攥得发皱,墨字浸着女儿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轻竹......";他低唤一声,声音里带着初融春冰的脆响。
青石板上忽而溅起几点雨星,才惊觉锦靴早已被夜露浸透。
抬眼望见陆府檐下悬着的绛纱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朱砂似的碎光,恍惚间又见那人立在灯影里,藕荷色裙裾掠过门槛时,鬓边衔珠凤钗颤巍巍晃出一道银弧。
马蹄踏碎长街寂静,待孟怀仁醒过神来,已见宁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暮色里露出獠牙。门房提着琉璃灯迎上来,昏黄光晕里,他望见自己玄色官袍下摆沾着几片杏花——是方才在陆府后园,那株百年老杏簌簌落下的残瓣。
";兄长今日怎的这般迟?";穿堂风卷着清脆嗓音扑面而来。孟筝提着盏六角宫灯立在游廊转角,茜色襦裙被烛火映得宛若流霞。她将灯柄往青玉栏杆上一靠,金丝绣蝶的披帛便顺着栏杆滑落,惊起栖息其上的夜露。
孟怀仁望着妹妹眉心那点朱砂痣,忽想起三日前在白马寺求的姻缘签。老住持将那支";天作之合";的竹签递来时,签文上的金漆在佛前长明灯下明明灭灭,恰如此刻孟筝眼底跳动的烛光。
";可是往陆府去了?";孟筝忽然凑近,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堪堪扫过兄长肩头。她嗅到兄长衣襟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那是陆轻竹惯用的熏香,去年端午龙舟竞渡时,她曾见那清冷如月的女子在画舫帘后焚香抚琴。
孟怀仁喉头微动,袖中手指不自觉摩挲起那块温润玉佩。玉是羊脂白玉,雕着并蒂莲纹,系着黛青色流苏——三日前陆轻竹遣贴身丫鬟送来的回礼。当时那丫鬟眉眼含笑,说自家小姐在帕子上绣了整宿,针尖刺破指尖染了三四回丝线。
";她......应了。";短短三字出口,竟似耗尽浑身气力。孟怀仁扶住游廊朱漆柱子,掌心触到冰凉的彩绘缠枝纹。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栖在府中梧桐上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孟筝手中的宫灯倏地一晃,烛泪滴在青砖上凝成血色琥珀。她想起去岁上元灯会,兄长立在朱雀桥头望着陆家画舫的神情。那时满河莲花灯映得水面鎏金淌银,陆轻竹一袭月白斗篷立在船头放灯,兄长手中那盏孔雀蓝琉璃灯便这般晃了整夜。
";当真?";她攥住兄长衣袖,指尖触到潮湿的夜露,";陆姐姐素来清高,京中多少王孙公子吃了闭门羹。前日忠勇侯世子送去十二扇紫檀屏风,第二日原样抬回时,屏风上还多了幅水墨竹石图。";
孟怀仁苦笑,自怀中取出那方素帕。借着宫灯微光,可见帕角绣着几茎瘦竹,竹叶尖上缀着点点猩红,原是绣娘刻意用朱砂丝线点的晨露。他记得陆轻竹最擅画竹,去岁秋猎时曾见她执笔在宣纸上挥毫,狼毫扫过处墨竹凛凛如剑。
";她说......";喉间突然哽住,那声";愿与君结发";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游廊外春雨渐密,打湿了廊下新移栽的西府海棠。粉白花瓣沾着水珠,让他想起陆轻竹今日未施脂粉的素颜,眼尾那颗淡褐小痣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孟筝忽而轻笑,伸手拂去兄长肩头落花:";怪不得前日母亲说要请城南玉缘阁的匠人来,原是兄长早有打算。";她转身望向中庭那株百年银杏,树影婆娑间仿佛看见幼时兄长教自己放纸鸢的光景。那年春深,纸鸢断线落在陆府墙头,兄长翻墙去寻,却带回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原来那时缘分已种。
雨声渐急,穿堂风裹着水汽漫过雕花窗棂。孟怀仁望着廊外雨幕,忽见东厢房窗纸上映出母亲的身影。老夫人正在佛前添香,沉香木念珠碰着青玉磬,叮咚声混着雨声,竟似梵唱。
";明日......";他嗓音沙哑,指尖无意识描摹玉佩上的莲纹,";需请官媒递草帖。";话出口才惊觉掌心尽是冷汗,玉佩已被焐得温热。忽然记起那日白马寺求签,签筒摇晃时听见檐角铁马叮当,恍惚间似有梵音说";因果早定";。
孟筝执灯引路,兄妹二人转过九曲回廊。路过藏书阁时,孟怀仁瞥见案头未合的诗集,正是陆轻竹最爱的《玉台新咏》。上月诗会上,她执卷吟诵";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时,眼中水光潋滟,竟比满园牡丹更灼人眼。
";兄长可知,";孟筝忽然驻足,宫灯映亮她狡黠笑靥,";陆姐姐上月往大相国寺布施时,特意为母亲点了长明灯?";见兄长愕然,她掩唇轻笑,";那日我随母亲去还愿,见功德簿上墨迹未干,写着';信女陆氏,为孟府太夫人祈福';。";
雨打芭蕉声里,孟怀仁耳尖发烫。他想起今日在陆府后园,自己鼓足勇气说出";慕卿久矣";时,陆轻竹手中团扇坠着的流苏如何颤若蝶须。那柄缂丝团扇上绘着烟雨江南,与她今日穿的月白襦裙相映,恍若水墨丹青中走出的佳人。
更漏声声,远处传来守夜婆子压低的咳嗽。孟筝将兄长送至书房门前,忽见廊下积水映出一弯残月,粼粼波光竟似陆轻竹发间玉簪流转的光华。";明日我陪母亲去库房挑聘礼,";她笑着替兄长推开雕花木门,";那对翡翠鸳鸯枕还是祖父当年下聘时留下的。";
烛火摇曳,孟怀仁独坐案前。檀木匣中静静躺着陆轻竹历年送来的诗笺,最上面那张晕着淡淡梅香,写着";夜雨寄北";的诗句。窗外春雨未歇,他却觉满室生春,连砚台中凝滞的墨色都透着暖意。
梆子敲过三更时,他提笔在洒金笺上写道:";孟夏之约,当以三书六礼为凭......";笔锋在";礼";字尾端微微颤抖,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洇成并蒂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