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陈吉发一心只想终结流寇之乱,却没想到这一层。
如今,朝廷已经成了他最大的阻力,与流寇、清军等各方在棋盘上势均力敌,再想要像过去那样浑水摸鱼,趁机占好处,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调整好心情,陈吉发也便不再客气。
“大人教训的是。但学生如今已经到了襄阳,大军劳苦,总得有些补偿。更何况,张献忠本就不是学生的对手,若非您干预,这仗已经打完了。”
“无论你如何想,朝廷那边就按照这个口径报。若是你有意见,本官便封杀你在江南的商路。”
这招的确是釜底抽薪。南京、苏州方面还没有做好硬抗官府的准备,还需要一些时间。
“口径方面自是以大人为准,但学生不能平白受这个委屈。您若是一味偏袒,学生也不介意直接攻打襄阳。就城外那些杂兵,想必不是学生对手。”
“放肆!你真当本官不敢扣下你不成?!”
“扣下学生自然容易,但学生的兵马如今散落湖广。若学生死了,到时候群龙无首,还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乱子,恐怕于大人不利。”
双方剑拔弩张,不过最终还是熊文灿先泄了气。毕竟,如今张献忠起兵与陈吉发火拼,事实就在眼前,他得让陈吉发吃这个亏,就必须有所让步。
“说吧,有什么条件?”
“房县、谷城两地的流寇招安屯驻由学生来主持,为期三个月。若大人同意,四月份之前,学生从襄阳撤军,绝不拖延。”
陈吉发这样干是有私心的。他在军事上并不畏惧流寇或者湖广驻军,但在政治上缺少整合各方势力的借口。现在,熊文灿因为招抚政策的立场,急于让张献忠、罗汝才重新安稳下来,在湖广方面,只有陈吉发有这个能力做到。因此,他仿照当年郑芝龙对付刘香的手段,要求熊文灿给他大义的名分,从而名正言顺的收编张献忠、罗汝才的人马。
熊文灿做了多年的封疆大吏,有郑芝龙的招安经验在前,如何能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所想?不过,事到如今,他既然已经扶持了“海龙王”郑芝龙出来,也不忌惮再扶持个“湖广王”陈吉发。
“好,本官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不攻略州府县城,襄阳的士绅、商民你尽管调用。”
有了熊文灿的保障,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从山路出来的流寇在房县、谷城两地被大量拦截,按照流哨编制方式,与其他其他地区迁移过来的流民打散编组,安居屯田。流寇中的老营兵和小头目,但凡发现,全部押送到大冶矿区做苦力,待劳动改造合格后再进行安置。
等张献忠、罗汝才带着亲信人马好不容易钻出大山时,才听说山下的变故,此时跟在他们身边的老营兵马已经十不存一。这时候,道衍和尚再度来访,作为调停方,邀约会商谈判。
张献忠自然怒不可遏,但事到如今,却是不能不谈了。徐以显建议他稍安勿躁,留下根本,静待时机。
双方在谷城西南十里的盛康镇胡姓士绅家中会面,张献忠本人不愿涉险,派了军师徐以显来谈。陈吉发大军在侧,并不畏惧这些刚从山中钻出来的流寇,因此单刀赴会,只带了赵坤兴一人在侧。
胡士绅很早便等在门口,陈吉发先来,两人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这位士绅是早先秘密加入合作社的伙伴,往后在屯田上,陈吉发承诺给他更多的好处。双方正聊得高兴,远远便看到一队人马过来,扬起滚滚烟尘,竟然有上百骑,护卫着一位青衣书生,正是张献忠的谋主徐以显。
这位徐秀才本身就是谷城人,是张献忠在谷城屯驻之后招揽的本地读书人。他与胡士绅原本就相熟,互相信得过人品,因此作为掮客,邀约陈吉发会面。
徐以显三十多岁,身量颀长,容貌冷毅,看上去就像是不好惹的人物。历史上,此人为大西政权立下汗马功劳,官至大西左丞相,与张献忠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诸葛丞相之于刘皇叔。
两人见面,陈吉发先上前问安,以晚辈礼见徐以显。这番作态让徐秀才略微愣神,等反应过来,已经被胡士绅抓着袖子往里走了。
“徐先生大才,令湖广各地县守闻风丧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公子过誉,如今谁人不知江夏陈子安的名号?如今河北胶着,还不是因为奸人陷害陈公子所致?”
“别提了,晚辈全靠卢大人提携,与徐先生这般白手起家的哪能相比?”
“谈不上、谈不上。承蒙大王看重而已。”
两人互相溜须拍马,像是多年老友,实则心中相互鄙夷。陈吉发看不上徐以显毫无经营谋略,政治上不够成熟,没有纵横捭阖之才;徐以显看不起陈吉发给朝廷当狗,混了七八年还是寄人篱下,不敢出头。
胡士绅在旁边听着好笑,拉着两人进了雅室。闲杂人等肃清,接着开始谈判。
“谷城还是留给张将军、罗将军屯驻。只是原本按营分地的办法不行了,这次,要打散分地。组织耕种,都由农会负责。”
“不可,原先熊总理答应大王,带甲耕作,效力朝廷。这条件不能变,其他可以再谈。”徐以显说着推出一叠银票,足有二千两,“若是陈公子同意,这点心意,便算是徐某人结交您这位朋友的。”
陈吉发将银子推了回去,笑道:“徐先生恐怕还不了解在下,银子陈某是不缺的,唯一的愿望就是与天下英雄一道,保境安民,殖产兴业。陈某这有个小小的建议,就是按照江夏的惯常办法,邀请张将军、罗将军入股合作社,以士兵人头入股,你们交给我多少兵马,回头,便给你们算多少股份。从此以后,安安心心做个富家翁,如何?”
“公子说笑了。乱世,兵马才是本钱。”
“先生也说笑了,如今,谷城只有在下手中的兵马才算得上本钱。”
徐以显眯起眼睛,知道今天是谈不拢了。
“那便容在下回去禀报。”
“自当如此。”陈吉发想了想,拍手让赵坤兴递过来一支手铳,“此物是江夏所造,赠与张将军。请徐先生代为转交。”
这支手铳是连射版,江夏军研所最新成果,使用纸壳定装子弹,硝化棉火药,是超越这个时代的黑科技。弹夹使用转轮设计,受制于当前技术水平,转轮不够精密,只能装四发子弹。
火铳造价高昂,目前仅制造了三把,这是其中一把,送给张献忠,主要是为了震慑效果,向他展示合作社的军工水平。
至于仿造,无论是合金枪机,还是硝化棉、雷汞底火,都不是这个时代的流寇能够实现的。
徐以显跟着张献忠两年,自然也是识货的。这手铳刚拿到手上,就看出其中的不同。陈吉发教他如何打开保险,装填子弹,开枪射击,又到屋外试射一轮,围观者无不惊叹于此物的精湛。
“此物江夏军中有多少?”徐以显瞪大眼睛问。
“不多,仅有三把。不过,造这东西的技术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解决量产问题。我们准备两年内实现规模生产并列装。另外,这只是手铳,江夏如今已经研制出了大威力的步铳,徐先生有机会去看看。”
徐以显心中惊骇,先前在保康渡口一战,近卫军的长矛火铳方阵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在当前水平下再度提升火铳的威力,那么战争的格局将被改写,往后对阵近卫军,将是一边倒的屠杀。
后续陈吉发又说了什么,徐以显已经无心再听,他匆匆回到营地,将手铳和情况告知张献忠和罗汝才。
陈吉发并未等着流寇的答复。
对他来说,张献忠的复叛计划既然被自己堵住了,没能让他像历史上那般纵横湖广,杀戮无数,那边是完成了战略目标。
历史上,张献忠的这次复叛,攻克了麻城、蕲春,给湖广大半的士绅名门带来了灭门之灾,其中就包括李时珍的后人,可谓损失惨重。
趁着这段时间,他去了趟襄王府,拜会世子朱常澄。
其实,道衍和尚从流寇营中回城那天,朱常澄便知道了消息,于是递话给陈吉发,想请他过府宴饮,解释误会。
陈吉发知道这并非朱常澄的本意,但他在里面给道衍和尚提供便利,实际上多少还是让陈吉发很不舒服。
钱是合作社赚的,好处是朱常澄拿的,等遇到了事情,却还是偏向了外人熊文灿。
这一点,倒是与楚王朱华奎不谋而合。
老朱家的这些王爷,平日里合作赚钱捞的挺欢,遇到关键时刻,眼里还是只有朱家人的利益。
陈吉发这次去,换了身蓝色长衫,坠着墨色玉佩,打扮的像个教书先生,温文儒雅。
赵坤兴一身劲装,立于身侧,像个侍卫。
这两人都已经不算年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算是步入盛年。
进了王府,自有下人将二人带到园子里,依旧是亭台水榭,世子爷倚在二楼栏杆上,冲他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