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以质制衡
残阳似凝血,将北平城头的旌旗染得殷红。朱棣骑在马上,稳稳立于高岗之上。他身着玄甲,其上交错纵横的刀痕,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折射出冷冽光芒。远处地平线处,烟尘滚滚腾起,仿若有万千冤魂在其间厉声哀嚎。那是十天前,东昌沙土之下十万亡魂的呐喊,此刻正追逐着北归的残军,似在索命。
“王爷,南军放出话来...”亲卫统领朱能艰难地滚动着喉结,他铁塔般壮硕的身躯,此刻竟也微微颤抖,“说二公子被押往应天的囚车,每行进一里地,便要遭受十下杖刑。”
朱棣凝视着掌心中那枚斑驳虎符,这本该传给朱高煦的青色玉石,此刻竟在他手中寸寸破碎。只觉眼底涌起滚烫热意,朱棣却仰头放声大笑。这笑声裹挟着凛冽北风,横扫过荒原,惊得满地寒鸦振翅惊飞。三十年前,随徐达北伐时,那位虬髯大将曾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沉声道:“沙场上的眼泪,要等血流干了才能流。”
“我儿今日所流血泪,他日必让尔等加倍奉还。”朱棣猛地一勒缰绳,座下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
“不如我军便直杀应天,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救出二公子。”朱能猛地一挥拳头,满脸义愤填膺。
“我军此次战败,急需养精蓄锐,此刻,切不可浪费军力。朱允炆断不会诛杀高煦,这难得的棋子,他们必然要好好利用。”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一笑,缓缓说道。
“不过…囚于地牢,制衡于我!”朱棣微微眯起双眼,陷入沉思,不再言语。
";囚于地牢,制衡燕王。";
朱允炆端坐巍峨宫殿宝座上,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声音平稳却透着威严。此刻,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帝王身上,而朱高煦的处置,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
徐祖辉快步上前,神色急切,急忙谏言:“陛下,朱高煦此人凶残无比,屠杀我军多名大将,罪行滔天,理应尽快将他斩杀,以绝后患。”
朱允炆听闻此言,不禁微微低下头,沉默不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年少时,与朱高煦一同狩猎的场景。那时的朱高煦,便已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勇猛。其他世子都只敢捕杀飞鸟野鸡等温顺动物,而朱高煦在首次围猎时,便凭借着过人的胆识与勇气,成功擒获一头凶悍的野猪。他心中暗自思忖,是否该狠下心来不顾血亲,斩杀这些莽撞亲属,以儆效尤。
见朱允炆沉默不语,黄子澄上前,轻声说道:“卑职所见!徐将军此言过于偏激!此时斩杀朱高煦,除了解一时之恨,对我方毫无益处,还是将他囚禁起来为好。如此,便可让他成为朱棣软肋,让其不敢贸然行事。”
徐增寿静静地伫立在殿内,冷眼旁观着身边争论不休的群臣。他目光敏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瞬间洞悉了局势微妙。
他深知,此刻正是帮助朱棣度过难关的关键时刻,若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势必会影响朱棣成就大业。一番权衡利弊,他决定铤而走险。
京城深处,宫廷之内,徐增寿正有条不紊地为计划布局。他苦心经营人脉,触角不仅深入朝堂的文官武将之中,更延伸到后宫女官群体。
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太液池畔的听雨轩染成琥珀色。青玉缠枝案上,西域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泛起血色涟漪,映着莹兰鬓边的九鸾衔珠步摇微微颤动。
莹兰作为吕后身旁的贴身女官,向来消息灵通。几杯黄汤下肚,她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双眸透着微醺迷离,“要说这文圭小皇子...”莹兰指尖摩挲着鎏金酒樽,醉眼扫过席间十二位重臣,“百日宴那日抓周,小手径直越过玉玺抓住了马鞭。”她突然轻笑,腰间禁步随着动作叮咚作响,惊得池中锦鲤甩尾遁入荷影。
兵部尚书手中的核桃突然爆出脆响。众人目光聚焦时,这位平定过滇西叛乱的老将,正盯着掌心碎成齑粉的果壳:“马鞭好啊,太祖爷当年...”
“当年太祖枕戈待旦时,可没让后宫之事乱了三军心志。”莹兰突然截断话头,袖中不小心抖出块青玉双鱼佩。玉上双鱼戏珠的纹路,正是三年前太后赐给心腹宫人的制式。
席间气温骤降。
莹兰顿了顿,端起酒杯抿一口,卖了关子,“太后在民间、勋贵之家精挑细选一众秀女,安排妥当后送入陛下寝殿。你们猜猜,结果如何?”
大理寺卿手里的象牙箸悬在盛着鲥鱼脍的盘子上方,一动不动,筷尖上挂着一滴即将落下的琥珀色油脂 ,他微微皱眉,声音刻意压低,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听说上月陛下处置秀女时,把太后赐的翡翠如意都摔了?”
“何止。”莹兰腕间金钏撞出清越声响,指尖蘸着酒水在案上勾画,“那日乾清宫的琉璃瓦,可是被陛下掷出的《女诫》砸碎了三片。”酒渍在青玉案面蜿蜒成河,恰似舆图上蜿蜒的长江水系。莹兰叹气,“陛下啊!连看都没多看,便将所有秀女全都遣送回去了。”
此言一出,席间哗然。
一位年轻官员满脸疑惑,出声问道:“陛下正值壮年,扩充后宫是常理,怎会如此行事?”
“要我说...”莹兰突然将玉佩按在酒渍中央,抬眼时眸光清亮如刃,“陛下心里那座鹊桥,怕是早就架到宫墙外了。”
玉佩压住的“扬州”字样在酒液的浸润下扭曲变形,恰似当日快马送至未央宫的密报中,被朱砂圈红的“东街玺院”。
新任都察御史的喉结上下滚动,官袍下的冷汗浸透中衣。他想起日前在御书房桌案上无意瞥见的宣纸,那上面“香玺”二字被朱砂映衬得格外醒目。此刻案上酒渍正漫过应天府的位置,将金陵染成赤色。他皱着眉,忧心忡忡道:“如此一来,如何是好?陛下贵为天子,后宫之事关系社稷传承,怎能如此任性。”
觥筹交错间,徐增寿迷离的双眼陡然睁开。他看向嬉笑的莹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光芒,心中顿时有了计策。
池畔柳梢忽然惊起寒鸦,十二盏宫灯齐灭。待内侍重新掌灯时,众人发现徐增寿的酒盏已空,案上残留的核桃碎屑拼出半个“玺”字。
次日,徐增寿屏退左右幕僚,遣散了府中一众闲杂小厮,只留几个心腹在远处候着。府内清幽寂静,只有几缕清风拂过,撩动着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徐增寿望着檐角垂落的铜铃,指腹摩挲着袖中冰凉的玉诀。这方寸羊脂玉佩浸过三朝风雨,曾悬在先帝赐死的忠臣颈间,如今又被他从诏狱的尸身上悄悄摘下。铃舌轻叩铜壁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声音。
“大人,人到了。”老仆佝偻的脊背投在青砖上,像把生锈的弯刀。
莹兰踩着满地槐花而来,宫裙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暗香。徐增寿的目光掠过她腰间玉佩——果然还是那枚青玉双鱼佩,鱼尾处有道陈年裂痕,成色略显斑驳。
“姑姑且看这方寒玉。”待莹兰入座,徐增寿掀开檀木匣。镂空银香囊正吐出龙脑香的冷雾,匣中白玉雕着鸾凤双飞,雌鸟羽翼分明是前朝已禁的凤凰尾翎纹。
莹兰的指尖在触到玉璧刹那微微蜷缩,那温润的触感、绝佳的成色,世间罕有,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她,也不禁暗自惊叹。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引得她下意识悄悄将腰间那枚斑驳的青玉往衣襟里藏了藏,似是不愿让它在这稀世珍宝面前相形见绌。
徐增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将那盛着白玉的檀木匣径直推到莹兰面前,抬眸看向莹兰,目光中满是洞悉,“姑姑,这玉历经波折,辗转流落至我手中,可我知晓,它终究与我无缘。我寻觅许久,如今才惊觉,您才是它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莹兰强压内心雀跃,面上依旧维持着女官的矜持,抬眼望向徐增寿,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徐大人如此厚礼,莹兰着实受宠若惊。只是无功不受禄。”
徐增寿瞥见她袖口露出的金丝护甲——那是太后赏给掌事嬷嬷的恩典,甲面上却留着几道新鲜划痕,想来昨夜未央宫中又碎了茶盏。
“听闻太后近日凤体欠安,心神不宁时总爱握着文圭皇子的长命锁?”徐增寿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像是捕捉到了猎物弱点的猎手。
“大人说笑了。”莹兰的声音像浸在蜜里的银针,“陛下昨日还夸赞小皇子聪慧,特意让司制局打制了十二生肖金锁。又与皇后伉俪情深,太后知晓心中宽慰不少,自然是安享天伦之乐,并无心神不宁之说。”她言语间不卑不亢,试图避开徐增寿的试探。
徐增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他心中的疑虑。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始终未曾从莹兰的袖口移开分毫。“看来宫中近来热闹非凡,太后与陛下都对小皇子关怀备至,倒是苦了姑姑这样在旁日夜操劳、费心侍奉的人。只是这宫中风向,向来变幻莫测,姑姑若想往后日子过得安稳省心,怕是要提前多费些心思,未雨绸缪才是。”
莹兰心里一紧,面上含着恭敬浅笑,“大人多虑了,莹兰不过是太后身边小小随从,所有心思皆在太后身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姑的忠诚,实在令微臣敬佩不已。”徐增寿微微颔首,低声喃喃自语道,那声音稍纵即逝,在空气中留下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檐下铜铃忽然乱响,清脆铃声在寂静庭院中幽幽回荡。穿堂风携着丝丝凉意呼啸而过,徐增寿看见莹兰鬓边那支金步摇的流苏被风吹得绞成一团,恰似这错综复杂的宫廷局势。他端起雨过天青盏,茶汤里浮着片残缺的菊瓣:“姑姑可记得永巷东头的那棵古槐?去年一场惊雷,劈落半截枯枝,倒教人看清了树心里蛀着多少白蚁,如此满目疮痍。”
玉镯相击的清响戛然而止。莹兰颈间珍珠链随着呼吸起伏,恍若暗潮中沉浮的明月:“那树...不是移栽到太庙了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疑惑与忌惮,不知为何徐增寿的话锋会发生如此突兀的转变。
“移得了树,移不走根。”徐增寿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惊得香灰簌簌落在鸳鸯翅尖,“就像宫外那位姑娘,眼下在玺院倒是清净,可若哪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指尖划过玉璧上的凤凰纹,“凤栖梧桐,终究要归位的。”
莹兰的护甲在案面划出细长刻痕。窗外忽有雀鸟惊飞,撞碎一树槐花如雪,纷纷落在她的脚边。莹兰看着一地雪白沉默不语。须臾,她缓缓弯下腰,拿起一朵槐花,护甲轻轻捻动,花汁缓缓浸湿指尖,带来丝丝凉意,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让她的心也沉静下来。她才彻底了然此番会面的真正意义,一场惊心动魄的权谋博弈,早在她踏入徐府那一刻便拉开了帷幕。
徐增寿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却没有半分欢愉,反而带着一丝冷冽寒意。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大树看似根深蒂固,坚不可摧,但那藏匿在树心深处的白蚁,实乃心腹大患,如不除之,必将后患无穷。”他的眼神变得愈发犀利,紧紧盯着莹兰,仿佛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莹兰深知徐增寿话里的暗意,如今的朝堂与后宫,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徐增寿这是在暗示她,香玺一日不除,只要她重返后宫,必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惹得太后心烦意乱、动怒发火。而她作为太后身边的亲信,日子也必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会被卷入这场风暴中心,万劫不复。
莹兰轻轻拾起那锦盒中白玉,触手生温,那细腻质感让她心中一阵悸动。良久,她缓缓放下白玉,抬起头,看着徐增寿,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大人果真忠诚,如此忧心朝堂社稷,实乃我朝之幸。”
徐增寿看出莹兰已然心动,他脸色一沉,敞开天窗说起亮话,“姑姑见笑,我徐家满门忠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眼看陛下被妖女蛊惑,心智迷乱,岂能坐视不理?”
莹兰伸手拢住那枚染了香灰的玉佩,将它紧紧地放在掌心,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大人方才说,这玉要配什么络子?”
徐增寿见状,满意地笑着击掌,清脆的掌声在庭院中回荡。老仆听到声响,立刻捧着朱漆盘躬身而入,动作娴熟而又恭敬。盘中,金丝缠绕着一盆翡翠玉树盆栽,栩栩如生,盆栽底下压着一张洒金笺,墨迹犹湿——正是玺院冗巷的方位图。
“用这南诏进贡的金蚕丝可好?”他拈起一缕金线,在暮色中轻轻一捻,“听说香玺姑娘最爱在月夜采玉簪花。入夜探访,定能密不透风,神不知鬼不觉。”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神秘。
残阳如血,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无情地绞在青砖地上,宛如一幅破碎的太极图,黑与白交织,阴与阳相融,却又充满了矛盾与冲突。铜铃又响时,徐增寿敏锐地嗅到风里隐约传来的血腥气——该是后厨在宰杀今晨猎得的白鹿,预备送往未央宫,作为太后晚膳的食材。那血腥气,恰是这场杀戮的前奏。
暮色中的未央宫,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金丝刺绣的帷幔随风轻摆,玉石镶嵌的摆件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吕后慵懒地半躺在铺着柔软狐皮的躺椅上,身旁的琉璃灯盏散发着柔和光晕,映照着她保养得当却又满含威严的面容。
莹兰抱着熟睡的文圭,坐在绣着百子千孙的锦垫上,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太后手中那串碧玉念珠——每捻动一颗,都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太后,”莹兰轻声开口,声音像一缕游丝,“您看小皇子睡得多香,这眉眼,倒有几分像王爷年轻时的模样。”
吕后的手指在念珠上顿了顿。莹兰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那串念珠是朱标所赐,碧玉上还留着当年平定倭寇之乱时的刀痕。
殿外忽然传来更鼓声,惊得文圭在梦中蹙眉。莹兰连忙轻拍襁褓,却借机说道:“这深宫寂寞,若能有更多皇孙绕膝承欢,太后也不必日日对着这串念珠...”她故意将话尾拖得很长,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等着太后上钩。
果然,吕后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今日说话,怎么总是吞吞吐吐?”
莹兰做出惶恐状,却将怀中的文圭抱得更紧了些:“奴婢该死...只是近日听闻,陛下似有意接那位...那位蓝姑娘回宫。”她特意在“蓝”字上加重了语气,因为知道太后最厌恶这个姓氏——当年吕氏与蓝氏争宠的旧事,至今仍是宫闱禁忌。
念珠突然断了线,碧玉珠子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吕后的手指深深掐进紫檀木扶手,那里已经留下了经年累月的指痕。
“他倒是个痴情种。”吕后的声音冷得像冰,“为了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么?”
莹兰看着满地乱滚的玉珠,知道时机已到:“太后明鉴。那蓝氏入宫多年无所出,若再回宫,若她此番再回宫,只怕……只怕会像这断了线的念珠一样,断了皇家香火啊。”她故意将文圭往太后跟前送了送,“小皇子还这么小,若失了圣心...”
吕后的目光落在文圭稚嫩的脸上,又转向地上散落的玉珠。忽然,她冷笑一声:“她在宫外,哀家能奈她何?”
“太后,”莹兰压低声音,“徐大人前日还说起,燕军虽败,却仍有残党在东街一带活动...”她故意顿了顿,“若是那蓝姑娘不幸遇上乱党刺客...”
殿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将太后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吕后缓缓抬起手,莹兰注意到,那只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年迈。
“去吧。”吕后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让徐增寿...好好查查燕军余孽。”
莹兰躬身退下时,看见最后一颗碧玉珠子滚到了烛台下,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她知道,这深宫之中,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怀中的文圭,依然睡得香甜,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场棋局中最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