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蝶影谲谋
月色骤然被云翳吞噬,四下陷入浓稠黑暗。徐增寿腰间螭纹玉带扣,竟泛起磷火般幽蓝光芒,仿若鬼火闪烁。三丈外老槐树上,一只倒吊的猫头鹰咕咕鸣叫,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认得,这是燕军死士接头信号。
庭院一隅,一道浓重黑影如深邃渊薮,隐匿深处。徐增寿屏退侍从,稳步走入庭院深处,瞬间与夜色融为一体。
“燕王退回北平后,已重新整顿军队,不日必将再度挥师南下。”黑影单膝点地,袖口暗绣的饕餮纹与徐增寿的玉带扣,形成诡异咬合,仿佛上古凶兽对峙。“只是小王爷被擒,燕王心有所缚。”黑影压低声音,每个字都从齿间挤出,生怕被风偷了去。
徐增寿负手而立,在原地缓缓踱步,眉头微蹙,神色凝重,似在权衡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
“建文帝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并非无懈可击。”他停下脚步,凑近黑影,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心底最难割舍的,是一个叫香玺的民间女子。若能将她擒获,便能以此为筹码,换回朱高煦,助燕王扭转乾坤。”
当“东街玺院”的地形图置于黑影手心时,黑影神色一凛,急切又恭敬,“大人深谋远虑。既如此,我即率人前去将此女拿下。”言罢,双手抱拳,作势就要领命而去。
“此事无需你亲自动手。”徐增寿轻轻摆手,脸上挂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仿若一切尽在掌握。
黑影一怔,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恭声探寻:“莫非大人另有高见?”
徐增寿微微仰头,望向那被夜色笼罩的苍穹,眼中闪过一抹自得:“我已假借太后之名,暗中集结宫中精锐军兵。此番行动,打着太后旗号,必能事半功倍,你只需…”
“大人,此女是我方人质,牵扯明军,这不是自掴其面吗?”黑影一听,心中一惊,也顾不上许多,急忙打断徐增寿。
话未说完,徐增寿的蟒纹靴尖已碾碎满地槐花。腐烂的香气中,徐增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打蛇要打七寸,伤人莫过至亲。此女日后必以人质之身返应天,此后,她便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棋子。”
黑影周身散发着常年执行任务的冷峻气息,可眼里却似迷雾笼罩,满是惑色。
徐增寿目光越过黑影,投向远处那灯火辉煌却暗藏危机的宫殿,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会以朝廷旨意’诛杀’她。而你,只需隐匿暗处,等我信号。一旦火光四起,你便立刻将她救下,以最快速度押回燕府。无论如何,务必保她性命。”
当说到“诛杀”二字时,徐增寿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香玺画像边缘——那里有滴朱砂晕染的泪痕,似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黑影并未参透其中深意,对他这繁杂的计划极为不满,神色焦急地进谏,“何苦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将她擒来,岂不省事?”
徐增寿缓缓转过头,直直看向黑影,眼神里既有对黑影鲁莽的无奈,又带着几分不屑:“她若知晓是明军要杀她,会作何反应?”
黑影瞬间了然于心,“大人是借此机会让她成为咱们安插在建文帝身边的眼线?”
徐增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神色,“记住,要让她看见这个。”徐增寿拿出一枚铜令塞给黑影,铜令上校尉二字在月光下泛起银光。
“这是建文帝…御令?”黑影神色肃然,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将令牌收入怀中。俄而,他眸光一闪,遽然发问:“大人,倘若那女子实心向建文帝,坚贞不二,又当如何?”
黑影语犹未尽,徐增寿拇指上的射鞴突然迸出裂响。他面色陡然一沉,嘴角浮起一抹轻笑,悠悠道:“她若能为我们所用,固然妙极;倘若不然,亦可借此离间各方。日后我会散布流言,称太后为保江山社稷,欲杀此女,而燕军救其性命。她若返宫,身份必遭人猜忌。若陛下依旧宠幸于她,势必引得百官怨怼。百官一旦心寒,便生离心,彼时,愿归顺燕王之人,自不在少数。”
黑影抬眸,看向徐增寿的目光中悄然添了几分敬慕之意,眸底微光闪烁,心中暗自思忖:果真是自幼受燕王熏陶之人,当得起青年才俊之名,心思之深沉、谋算之长远,令人折服。
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起暗处的乌鸦,黑色羽毛飘落在徐增寿手中的密匣火漆上,与燕王私印的隼形纹章重叠成狰狞图腾。徐增寿神色一凛,沉声下令:“速遣得力之人,将此密信星夜兼程送往燕王手中,愈快愈好,不得有误!”
黑影接过密匣瞬间,徐增寿的影子在粉墙上宛如蛟龙,身型蕴威,令人胆栗。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咚——咚——”,第二记敲到半途忽地变调——宫城方向升起三道赤色孔明灯,那是锦衣卫彻查百官的信号,
徐增寿目露锋芒,眸光如电。黑影见状,迅即融入夜色,匆匆遁去。
当黑影化作残影掠过池塘时,浮萍间突然泛起血泡,徐增寿佝偻着背脊离去,每一步都在青砖上留下龟裂细纹。
他身后十丈开外,那幅香玺画像悠悠坠入池水中,激起一圈圈细微涟漪。几条锦鲤纷纷围簇过来,画像上的朱砂被池水晕染,在水面铺成一滩刺目红渍,仿若鲜血绽放。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玺院的青石瓦上忽然凝满霜华。晚路在梦中猛然睁眼,耳膜被地面传来的震动刺得生疼——那不是更夫懒散的脚步,而是重甲步兵特有的踏地节拍。
他立刻从榻上弹起,几个箭步便冲到了香玺房门前,刚要抬手叩门,“吱呀”一声,香玺已匆匆打开房门:“我也听见了,这外面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怎如此大动静?”她双眉紧蹙,神色惶然,眼中满是不安。
晚路眼神一凛,警惕之色在眼底翻涌,沉声道:“这脚步声规整有序,听着像训练有素的兵官。听这动静,是冲着我们来的!”
“有变故!速与我离开!”晚路抓起香玺手腕,心急如焚地喊道。
“砰!”
玺院门闩爆裂的刹那,徐增寿的锁子甲折射出妖异的蓝光,仿若暗夜恶魔。副将的刀刚要出鞘,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按回刀鞘——这个被火把拉长的剪影动作,恰好落在香玺骤缩的瞳孔里。
“奉陛下旨意,斩杀妖女!”
随着这声暴喝,一众黑衣士兵仿若从暗夜深渊涌出的鬼魅,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眨眼间便将玺院围得密不透风。
晚路将香玺紧紧护在身后,在混乱中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刀光剑影闪烁,不过片刻,晚路的身上便添了数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洇红了他的衣衫。
香玺的发丝在狂风中肆意飞舞,慌乱间,她珍爱的发簪“啪嗒”一声掉落尘埃。那发簪,是朱允炆与她的定情之物,承载着无数珍贵回忆。
“我的发簪!”香玺下意识地惊呼,俯身捡起发簪准备逃跑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如铁钳般猛地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香玺拼命挣扎,秀目圆睁,眼中满是愤怒与惊恐,可那士兵却好似一尊铁塔,将她死死钳制,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焚,转头冲晚路声嘶力竭地大喊:“晚路,别管我,你快走!”
晚路双眼瞬间充血,犹如发狂的猛兽,毫不犹豫地发力,不顾一切地朝着香玺冲去。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好似夜空中划过的厉鬼尖啸,数支飞箭如闪电般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射来。
千钧一发之际,香玺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猛地一挣,竟挣脱了士兵的束缚,飞身扑向晚路,将他紧紧护在身后。“噗”,一声闷响,一支羽箭直直刺入香玺的肩头,鲜血如泉涌般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衫,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香玺!”晚路发出绝望的嘶吼,那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充满了痛苦与悲戚。
香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息微弱地说:“快走……”晚路眼眶中蓄满泪水,那泪水滚烫而绝望,带着满心的悲戚与不甘,在香玺的掩护下,他牙关紧咬,拼尽全力一纵,从围墙飞身跃出。
徐增寿瞧见香玺受伤,心头猛地一紧,香玺若就此殒命,诸多谋划便会如泡沫般破碎。此刻,他哪还有心思顾及逃走的晚路,一把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火把,带着满腔的恼恨与急切,狠狠地朝着玺院的栅栏掷去。
火把一触碰到干燥的栅栏,火苗瞬间蹿起,逐渐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滚滚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味弥漫开来,将玺院笼罩在一片可怖的火海之中。
在这混乱又炽热的场景里,徐增寿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即刻斩杀妖女!”
一名士兵得了令,如上了发条的杀人器械,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月光下,剑身寒光闪烁,剑尖稳稳地直逼香玺咽喉,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住了她。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一枚飞刀裹挟着凌厉的气势呼啸而至,“当”的一声,精准地打断了士兵的刀刃,火星四溅。众人定睛一看,那飞刀上刻着醒目的“燕”字。
“燕军叛匪,大家小心!”徐增寿扯着嗓子大声吼叫,声音故作惊恐。
众士兵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手中的兵器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众人踌躇不前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徐增寿逮住时机高声大喊:“是燕山铁骑!速退!”
在徐增寿的呼喊声里,士兵们乱作一团,相互推搡着往后退。一片混乱与恐慌中,那神秘黑影迅速抱起香玺,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徐增寿目光紧紧追随黑影消失方向,直到确定他安全离开,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眼神里满是计谋得逞的畅快。
“收队,撤离!”随着徐增寿一声令下,士兵们整齐划一,急不可耐地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徐增寿踩过烧焦的花草残骸,靴底四围散落着被熏黑的燕字飞刀。当他和亲卫队退至鼓楼时,玺院的焦梁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随风飘向紫禁城。
此刻,养心殿的琉璃窗后,朱允炆手中的青瓷盏突然迸裂,碎片划破他的掌心,血珠顺着掌纹滴落在洁白宣纸上,让本就殷红的朱批字迹愈发刺眼。朱允炆呼吸一滞,脸上闪过惊惶。四下静谧,唯有殿角铜漏“滴答”作响。他的手不受控地微微颤抖,寒意从尾椎蹿上脊背,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东街巷子深处,混战中受伤的晚路,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昏迷不醒。月光如水,洒在他苍白的脸上。
“香玺姑娘…”晚路在昏迷中呓语,却没看见眼前紫衣女子瞬间惨白的脸色。
她咬破手指将一滴滴血滴入掌心褐色药丸,再缓缓将药丸塞进晚路口中,却把沾着他鲜血的剑鞘藏进心口。剑鞘的冰冷透过衣衫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在心底发誓,那半块能调动沐家死士的虎符,必须尽快送至西平侯府。
三百步外,火场熊熊,热浪滚滚翻涌。几只幻紫冥蝶被灼烤得翅羽焦卷,却依旧循着血腥味,歪歪斜斜朝着晚路扑来,而后停驻在他肩头。
紫衣女子立在一旁,皓腕轻抬,蝶翅震颤,紫色粉末簌簌而落,消散于半空之中。有少许粉末落在晚路的长睫上,他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眼神中满是迷茫与虚弱。待看清眼前之人,晚路瞳孔骤缩,心中大惊,脱口而出:“沐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南疆吗?”
沐晓顾不上解释,一把架起晚路:“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走!”两人相互搀扶,脚步踉跄,很快隐没在黑暗里。
风一吹,地上那串歪歪斜斜的脚印,转瞬就没了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