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踉跄着后退撞上供桌,香炉里的灰撒了满身:“这是栽赃!县领导您听我说……”
“栽赃?”
陆川抖开张泛着油渍的纸,墨迹在潮湿的井底洇成团。
“去年腊月二十三,你逼老孙头签卖身契的时候,祠堂梁上可挂着红灯笼呢。”
县领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身后的秘书快步上前,皮鞋碾过满地借条:“王德发同志,请你现在跟我回县里说明情况。”
“不能走!”
赵铁柱抡起铁锨横在祠堂门口,铁器破空声吓得王主任缩进供桌底下,“先把俺家三亩地的契书吐出来!”
陆川按住赵铁柱青筋暴起的手腕,指尖精准扣在麻筋上:“县里会给大家公道。”
他声音不大,却让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
当过兵的手掌粗糙有力,赵铁柱手里的铁锨哐当落地。
王主任突然怪笑起来,他扒着供桌腿慢慢起身,镜片后的眼睛泛着血丝:“陆川,你以为扳倒我就万事大吉?”
他扯开中山装领口,露出脖颈上暗红的勒痕。
“知道去年修水渠的钱去哪了吗?知道为什么县里……”
“带走!”
县领导突然厉喝,两个穿蓝制服的人架起王主任就往外拖。
王主任的布鞋在门槛上刮出长长一道痕,嘶哑的喊叫混着村民的唾骂声渐渐远去。
村委大院的铁门被撞得哐当作响,赵铁柱一脚踹翻长条凳,木屑溅到会计老周裤腿上:“狗日的!去年收花生时候说好的工分呢?”
他抡起板凳腿砸向墙角文件柜,玻璃碴子混着泛黄的账本哗啦啦倾泻一地。
陆川蹲在台阶上卷烟叶,火星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他余光瞥见妇女主任张春梅正往档案室挪,突然提高嗓门:“张主任这是急着给老鼠搬家?”
人群齐刷刷转头,张春梅攥着钥匙的手抖得像筛糠。
“都别动!”
县领导的秘书突然举起个牛皮纸袋,袋口渗出的红印泥在夕阳下像凝固的血。
“这些材料要带回县里——”“带回个屁!”
刘寡妇把襁褓往地上一搁,抓起散落的纸片就往天上扬。
“俺男人临死前按的手印还热乎着呢!”
泛着霉斑的纸页雪花般飘落,有人捡到张泛着油渍的“自愿捐献宅基地协议”。
陆川用鞋尖碾灭烟头,起身时军裤口袋里的瑞士军刀硌着大腿。
他踱到缩在墙角的治保主任跟前,突然伸手扯开对方中山装口袋——三张崭新的存折啪嗒掉在青砖地上。
“王瘌子!”
赵铁柱眼尖认出存折上的名字,抄起铁锹就要劈。
“去年你说我爹的抚恤金被洪水冲走了?”
铁锹带起的风掀飞了治保主任的鸭舌帽,露出底下新烫的卷发。
县领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秘书慌忙递上保温杯。
陆川注意到杯盖上印着市招待所的烫金字,杯口还沾着片碧螺春的嫩芽。
他弯腰捡起存折时,听见秘书皮鞋跟轻轻磕了三下。
“乡亲们静一静!”
县领导突然中气十足地挥手,“我以党性担保,三天内给大家满意答复!”
他身后的蓝制服们开始收拢散落的文件,有个年轻干事捡纸片时偷偷往火盆里塞了两张。
祠堂后院的厢房飘着霉味,县领导用钢笔敲了敲缺角的八仙桌,桌腿压着张泛黄的水利工程图。
张春梅缩在条凳上绞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上午剥花生染的紫药水。
“三天。”
县领导竖起三根手指,腕表在煤油灯下反光。
“特别调查组进驻前,我需要看到完整的资金流向。”
他突然转向正在窗边数麻雀的陆川,“听说你当过侦察兵?”
赵铁柱突然踹翻脚边的暖水瓶,玻璃内胆炸开的脆响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
“查个屁!”
他扯开汗衫露出胸口刀疤,“去年收花生那会儿,王瘌子带人把我爹的棺材板都撬了抵债!”
陆川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瑞士军刀上的锯齿,刀刃在掌心压出月牙形红痕。
“铁柱哥。”
陆川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半缸凉茶泼在暴跳如雷的汉子脸上。
“你媳妇还在卫生所挂水。”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秘书抽搐的嘴角,看着对方把沾湿的纸片悄悄塞进公文包夹层。
县领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盂里泛起带血丝的泡沫。
张春梅吓得打翻针线筐,五颜六色的线团滚到陆川军靴边。
他弯腰捡起个缠着银线的线轴,发现末端系着半张粮票。
“明早八点。”
秘书突然开口,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村委办公室要腾出来当临时指挥部。”
他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三张盖红戳的纸,“这是县里的红头文件。”
赵铁柱一把抢过文件就要撕,陆川擒住他手腕的力道让条凳都跟着晃。
“三天后给你交代。”
陆川的声音像在雪地里埋过的刀,他余光瞥见张春梅正用鞋尖把个牛皮信封往供桌底下踢。
祠堂外突然传来拖拉机轰鸣,车灯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
县领导猛地站起来,中山装口袋掉出半包大前门。
陆川抢先一步踩住烟盒,鞋底碾过时听见锡纸里细微的咯吱声。
“陆同志。”
县领导的手按在他肩上,虎口有长期握枪的老茧。
“维持稳定是头等大事。”
檀香味突然浓得呛人,陆川看见供桌上的香炉青烟笔直如剑。
等吉普车的尾灯消失在玉米地尽头,赵铁柱一拳砸在门框上:“狗官护着狗官!”
月光在青石板路上碎成银屑,陆川踩着露水敲开老支书家的门。
门缝里飘出旱烟味混着霉豆腐的气息,老支书披着补丁摞补丁的军大衣,手里还攥着半截红蓝铅笔。
“当年验收组来的时候,王癞子给每人塞了条大前门。”
老支书用铅笔戳着墙上褪色的奖状,蜘蛛网簌簌落在搪瓷缸里。
“那狗日的说工程款被山洪冲走,可洪水能冲走账本,冲不走水泥标号。”
陆川的瑞士军刀在指间翻飞,刀刃映出窗棂上挂的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