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过开阳门,再往东行一个时辰,上山后,就到了湛山寺。
宿檀玉刚下马车,便远远瞥见湛山寺颇为庄严大气的讲殿,其间房庑连属,丹楹炫日,绣桷迎风。
前来迎接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后跟了四个小沙弥。
他似乎是修行了多年的佛法,眉梢眼角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只可惜双腿残疾,坐在轮车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慈明,见过两位施主。”
裴桓予回了一礼,道:“主持有礼。不现在,可否让我见一见苏乐芸?”
慈明主持明显有些为难,又道了句佛号,继续说道:“湛山寺属于皇家寺庙,贫僧按理应当即刻奉陛下旨意,引裴施主去后山的净心庵,寻苏居士。
但无奈净心庵除了无路可走的平民女子外,还有昔年服侍过先帝的无子嫔妃。
此刻她们正在清修,不便打扰。还请裴施主稍等片刻,待用过午膳后,再去不迟。”
裴桓予闻言,答应下来。
慈明主持便令一同来的小沙弥,把两人引去厢房安置。
宿檀玉跟裴桓予的厢房,刚好相邻。
她收拾带来的包袱后,便推门出去,一抬眼就望见了浅灰色外裳的高大身影,只用白玉簪挽了发。
“裴桓予”,她走上前去,唤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们不如一道潜入那净心庵,先探查一番?”
“免得等我们真到了那里,看见听见的就只能是别人演给我们的一出好戏了。”
“此外……”
宿檀玉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苏时章死得太蹊跷了。你昏迷的那天,我去验过他的尸体。
他的的确确是咬舌自尽,断裂的舌根后缩,由此窒息而亡。
他已经保住了苏美仙和苏大善人的生命,而苏美仙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他有什么理由不继续活下去呢?”
裴桓予垂眸望着她,接过了话:“除非对他来说,活着会比死了还难受。苏美仙后来的死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也恐怕是他没有想到的。
苏时章能够蛰伏在苏家,神不知鬼不觉在燕京城里当了多年十二律的内应,这就表明他绝不可能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
唯一让他失态,从而露出破绽的,就是苏美仙。还有那个引子,也就是韩长安的死。
他说韩长安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他又是和韩长安站在一起的。
那个被得罪的人,应该就是他们背后的主使者,或许我们已经见过他了。”
宿檀玉蹙起了眉,神色凝重起来:“那人在燕京城,最坏的打算,就是他可能就在宫内或是督察司。”
裴桓予不置可否。
他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湛山寺的西园种了数百亩橘树,现在正是摘果的好时候。
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不如我们一起去摘些果子?”
宿檀玉怔了怔,说道:“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苏乐芸的情报。”
她亲眼见着萧一给裴桓予送过来,却不想他根本不给她瞧。
“给你看有什么用?”
裴桓予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又不会吃醋。”
然而两人一同走进西园时,他还是讲给她听了。
“她是前吏部侍郎苏家的庶女,苏家因其父为闻渊太子一党而获罪,成年男丁皆被斩首,而女眷充入掖庭做杂役。
她自幼长在宫里,十三岁被放出宫。她自谋生计未果后,就嫁了人,却不想被丈夫蒙骗卖到了花楼,当了两年的花娘,一度被选为花魁。
花萼楼的牡丹之前,就是她这位桃花娘子独领风华。而后她自赎了身,入了净心庵,也因此被陛下的人找到。”
宿檀玉神色有些复杂。
“闻渊太子”的名号,让她不得不联系到十二律。
“昔年的权力更迭,牵扯到了太多人。
如果皇帝不曾这样残暴冷酷,她或许不至于如此。”
裴桓予在林中禅房门口停住,看向宿檀玉。
她明显有些伤感,眼眸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在哀怜,又像在物伤其类。
他平静地说道:“檀娘,我是个心性不大良善的人。早年没能被陛下赏识前,我不得已去谄媚讨好那些大臣,也因此学了不少他们的观点和处事方式。
尽管我不是好人,但我还是认为,只要她的行为伤害到了你,那么即便她再可怜,你都不该同情她。
你也是无辜的。你在我身边的事情,除了你的公主身份,其余的有心人一打听便知。
她如此行事,根本不曾顾及你。若我真相信了她,你会如何?”
宿檀玉还没有回答,他便残忍地吐出了答案:“会死。我不会留下一个可能威胁到她的人。”
“至于陛下”,他接着说道,“如果他是你的梦魇,我就帮你杀了他。但是檀娘,你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做出决定。”
“你与我不同,我能够靠琴音提醒自己,还有檀娘在等着我。你呢?”
“三位皇子现在还不成气候,陛下一旦被迫驾崩,皇权的再次更迭会或许导致更多人的死亡,或许也会让不少人获得新生。”
“你得想清楚,你能不能承受背后的鲜血和杀戮。”
宿檀玉感知到了他这话背后的份量,心乱了片刻,又坚定下来:“我……我会想出收拾乱局的办法。”
她停滞在原地,努力让自己不再顺着裴桓予的话去思考。
舅舅被夺兵权的时候,那些个朝臣不曾帮他。
母妃被幽闭宫中时,没有人帮她说话。
而后母妃意外身亡,也只像一滴轻飘飘的雨,融入这燕京城后再无痕迹。
既然没有人帮过她,她何必要在乎别人的性命,别人的感受?
为什么只晓得要她付出,而不能是由着她讨回一点点?
宫里那个人,只需要坐在龙椅上,就能被称作是大义了吗?
宿檀玉忽然有些恨裴桓予了。
他为什么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对她说这些话?是为了皇帝吗?
那她受过的委屈呢?她母妃经历过的痛苦呢?都不算了是吗?
“裴桓予。”
她在他身后,叫住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有什么用意?但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你不要以为我会为了这么一晚上,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好好跟你过日子。
你不要痴心妄想,更不要代替我做决定,以为可以包揽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