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宫的马车上,贺知兴忧心忡忡地望着对面悠哉悠哉的老太医令,忍不住说道:“等会儿回宫面见陛下,你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老太医令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老夫可不是那些毛头小子。”
他对裴司主可没有偏见,还打算为裴司主的小妾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也算是全了当年的缘分。
贺知兴松了一口气,全然不知老太医令此刻的想法。
只等马车行驶到宫门,两人一同下车,去了御书房复命。
章和帝刚用了一盏桂花蜜,心情好转了不少,瞥见两人的身影,将书卷一丢,冷哼道:“朕的大英雄,裴桓予裴司主,现在伤势如何呀?”
贺知兴赶紧抢先回道:“启禀陛下,裴司主伤势已经稳定,您无需担忧了。”
“谁在担心啊?是朕吗?”
章和帝冷笑起来,又问道:“你这个老家伙,朕是在问你吗?朕是在问太医令!”
贺知兴连连求饶,心里却在暗自叫苦,唯恐老太医令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
“回禀陛下,裴司主的伤势不重,只是伤得有些怪异。臣仔细检查后发现,伤口应是他自己捅的。
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还好有裴司主的爱妾解惑。她告知臣,裴司主是疑心自己杀孽太重,导致她腹中的胎儿流产,故而愧疚不已,才有这般举动……”
老太医令不假思索,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脱口而出。
“裴司主一心为陛下办事,而其妾室温柔贤淑。陛下该多加安抚才是。”
章和帝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紧接着又疑心裴桓予欺君,最后诡异地兴奋起来。
他老早就后悔,给裴桓予发了那道只剩下人名没填的婚嫁圣旨。
每次一想到他有可能会窝窝囊囊地把公主嫁出去,他就不大高兴,现在好啊!
现在简直太好了!
裴桓予主动变了心,连妾都纳了一个,那封圣旨应该就能够作废了吧。
他这样想着,嘴角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问道:“那小妾是哪家的小娘子啊?竟然能打动裴桓予这冷面煞神的心?”
贺知兴眼角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要说话,这回却被老太医令给抢了先。
“陛下有所不知,这段缘分还是陛下您自个儿成全的,真可谓是姻缘天定啊!”
老太医令如此一说,章和帝瞬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聚精会神继续往下听。
“裴司主的那位爱妾,正是当年趁臣晾晒药材时,来偷山楂片当零嘴吃的小宫女。
她来了许多次,每次偷拿的量都不大。臣起初还疑心是鸟雀偷吃,做好了支网抓雀的准备,却不曾想竟然捉住了个水灵灵的小女娃。
她镇定自若地撒谎,说是替宫里的娘娘来拿药的。可是哪个宫里的娘娘会稀罕这些药材。陛下您向来仁厚,给宫人们的赏赐都是不少的。
只是宫里到底人心莫测,一个小宫女也是难以生存。故而臣才会上折子,恳求陛下开恩,将一部分不能适应宫里生活的宫女们放出去。
陛下想必是采纳了臣的提议,这才有了那小宫女跟裴司主的缘分,臣眼瞅着,她今年也不过十六七岁,远不到该出宫的时候。”
章和帝听了他的话,沉默了许久后,怔怔地说道:“是啊,朕待宫人们向来宽厚,偶尔也允许野猫鸟雀在宫中撒野觅食。”
贺知兴闻言,后背出的冷汗将衣裳汗湿,紧紧地低头不敢吱声。
这样的话,章和帝当年就说过一回了,就在他禀告永安长公主常常溜出宫,偷拿药材和食材之时。
那时候陛下说“这宫里容不得贱人存在,但是一只恶心的猫儿狗儿雀儿,杂草一般的东西。朕贵为天子,也不是不能容”。
是已永安长公主才能够在宫内四处活动,而不被问责。
正当贺知兴万分惊恐之时,忽然听到上方那人轻描淡写地让太医令下去的声音。
而后御桌上的所有物件,都被他拂袖挥下。
章和帝愤怒地骂道:“这个畜生,早知道如此,朕当年就该活剐了她,省得留她今日丢了朕的脸面!”
贺知兴胆战心惊地捧起摔在地面上的玉玺,双手颤抖地举起来。哭诉道:“陛下,您再气,也不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啊!皇子们年纪都还小,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西梁朝可怎么办呢?”
章和帝阴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他,良久后方才抬起手,将玉玺接过。
他冷冷地说道:“她是珍妃的女儿,是宿闻渊的女儿!怎么就没有这两人的一半气性!
宿闻渊临死前,还大喊着孤生来高贵,母后出自世家,却不想亡于今日,却也九死不悔!好一个不悔!
珍妃进宫后,也跟朕闹脾气,说是朕既钟爱于她,就该给她后位,立她的儿子当太子,否则就是欺骗!
永安出生后,朝局未稳。朕不能立她为后,她倒还真敢拒了侍寝。
永安怎么就没有她爹娘的半分气性!她怎么就不跟那个裴桓予闹啊,还为妾,还怀了孩子……”
话到这里,章和帝的眉间浮现出一丝怀疑,看向贺知兴问道:“你可让太医令确认过了,她真是小产了?”
“只看了脉案和方子,殿下执意不肯问脉,说是裴司主不允许她私底下接触外男。
有些世家里头,是有这个说法。裴司主到底也是世家出身,奴才怎么敢逼迫殿下呢?万一惹了裴司主不快,反倒是误了殿下了。”
贺知兴小心翼翼地说道。
章和帝的气顿时消了,说道:“裴桓予还讲规矩?他就是这天底下头号不讲规矩的人,他有个屁的规矩!
永安想必是为了他,生怕他惹恼了朕,这才连名声都不顾了,也要帮着他。一点都不怕走漏了消息,被朕给捉回来。
只是她这个性子太小了些,都是撒谎,也该撒个大些的谎,自称是妻子,也不为过。
瑞嘉还晓得争一争正室的名分,她却是个蠢的,就这样给自己定了性!”
贺知兴心知章和帝定然是知道了瑞嘉公主闹出的笑话。
他念及瑞嘉公主向来受宠,就打着圆场,赔笑道:“瑞嘉公主殿下深受圣恩,自是说一不二的,这也是信任陛下的缘故。
而永安殿下,她自小在宫里关着,又没见过世面,想要的玩意儿都没有得到过,自然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心思。”
章和帝听罢后,眼眸里浮现出相当复杂的情绪。
他还记得那年桃花开得极盛,他听着瑞嘉背诗。
瑞嘉背得相当流畅,让他甚是欣慰。
他抱起她哄逗,却不经意瞥见窗外灌木丛里那双渴望的眼睛。
那个灰扑扑的小身影上沾满了碎草叶和灰尘,比见不得光的耗子还脏。
“罢了,她自甘下贱,跟朕有何干!”
这个女儿,生来就似是不吉的,克父克母,而后又来克他。
饶她一命,也算是全了他们之间那微薄的父女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