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八百里加急诏书接连飞出建康城,朱红封泥上加盖的麒麟印泥未干,各州军情便如星火燎原般传向四方。
“元将军接旨!”传令官尖细的嗓音在荆州刺史府回响。
宝夤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望着那道明黄绢帛在春风中猎猎展开。
待听到“即日起赴任荆州刺史”时,他虎目骤亮,仿佛看见当年父亲镇守汉水时的烽火连天。
“荆州乃四战之地,北连襄樊,南控江陵,西扼三峡。”
宝夤送走传令官后,手指在羊皮地图上重重划过,“当年陆抗在此筑城抗魏,今日本将便在此筑起铜墙铁壁!”
他转身对幕僚们笑道:“诸位可愿与我共守这九省通衢?”
此时千里之外的雍州军营,王珍国正把盔甲擦得雪亮。
“老子在徐州杀得北魏骑兵屁滚尿流,如今来守这秦楚咽喉,倒要看看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他举起酒坛狂饮半晌,酒渍顺着虬髯滴在战袍上,“告诉弟兄们,从今日起,雍州城头旗杆要再升高三丈!”
郢州码头樯橹如林,申胄站在城楼望着江面沉思。
这位以谨慎闻名的老将,此刻眉间沟壑深得能夹住箭矢。
“传令各部,即日起实行宵禁,任何船只过江必须三验路引。”
他抚摸着腰间佩剑,剑穗上那颗玛瑙红得刺目——那是先帝御赐的“忠”字。
最热闹的当属豫州大营。
马仙璝刚接到监州令,便命人牵来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
“好马配英雄,豫州沃野千里,正该任我驰骋!”
他策马在校场疾驰,银枪舞得风雨不透。
“让那些觊觎中原的鼠辈睁大眼睛,看马某如何扎紧这中原门户!”
徐州城头,徐元称正带着工匠加固城墙。
这位从北疆血战出来的悍将,连说话都带着胡风:“用石灰、糯米浆再加三层青石,老子要让这城墙比乌龟壳还硬!”
他捶打着新筑的箭垛,碎石簌簌落下,惊飞了檐下的乌鸦。
而最牵动人心的当属新亭城。
李居士跪别老母时,堂前梨花正落如雪。
他说:“此去西讨,若不能荡平萧逆,儿誓不还家!”
他红着眼睛跨上乌骓马,背后三百亲卫的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谁料刚至新亭,第二道圣旨已追来——江州刺史陈伯之叛变了。
“李将军,江州十万火急!”
传令官的声音都在发抖。
李居士却剑眉一挑,将圣旨仔细收进怀中:“正好,新亭大营正缺练兵的靶子。”
他转身对副将笑道:“通知各部,明日校场演武,让儿郎们见识下何为‘攻心为上’。”
此刻的江州城头,陈伯之正懊恼地揪着胡须。
他本是冲着给吴子扬助威来的,谁料这位“江东名将”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郢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后堂听小曲,酒盏“当啷”摔碎在地:“这……这如何是好?”
萧衍在郢城帅帐里听得探子来报,忽然抚掌大笑:“伯之乃见风使舵之人,当以势压之。”
他提笔在素绢上疾书,墨汁飞溅如星:“三日后,命人将檄文射入寻阳城中。
记住,箭簇要裹上劝降书,莫伤百姓。”
当数千支火箭带着雪白劝降书划过夜空时,整个寻阳城都在颤抖。
守将望着那些飘落如雪的檄文,突然瘫坐在城楼上。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江州城时,陈伯之已经带着亲兵打开城门,迎接萧字大旗的将领们。
而建康宫城里,宝卷皇帝正抱着玉玺在龙椅上发抖。
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
忽然抓起案上奏折撕得粉碎:“都是群饭桶!朕……朕要诛他们九族!”
金銮殿外的乌鸦惊飞而起,盘旋在暗红色的宫墙之上,发出刺耳的哑鸣。
萧衍仔细翻检着俘虏名册,突然目光停在“苏隆之”三个字上。
“此人原是伯之麾下亲信?”
他指尖敲着案几,目光如炬。
待亲兵将苏隆之带来时,他竟亲自起身相迎,赐坐奉茶,倒把苏隆之惊得手足无措。
“苏兄,伯之将军困守江州,实非长久之计。”
萧衍抚须微笑,命人捧来整匣明珠,“若苏兄愿往寻阳走一趟,这些只是见面礼。
待伯之归顺,江州刺史之位仍归原主,如何?”
苏隆之望着匣中珠光,喉结滚动三下,终于跪地应承。
七日后,苏隆之带着降书返回大营。
萧衍展开帛书,见上面墨迹淋漓写着“愿缓师以待”时,不禁笑出声来。
他说道:“陈将军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霍然起身,铠甲上的麒麟纹在烛火下泛着寒光,“邓元起率前锋即刻出发,本帅亲率主力随后跟进!”
陈伯之退守湖口那日,江面浓雾弥漫。
他望着对岸萧字大旗若隐若现,突然听见湓城方向传来厮杀声——原是儿子陈虎牙与萧军前锋交上了火。
当邓元起的战船突破雾障时,这位老将终于长叹一声:“罢罢吧,开城迎降吧!”
寻阳城内,新蔡太守席谦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他指着陈伯之破口大骂:“当年鱼复侯杀我父亲时,可曾想过今日?
席家满门忠烈,岂容你这反复小人玷污!”
陈伯之老脸涨红,突然抽出佩刀,刀光闪过,席谦的骂声戛然而止。
萧衍策马入城时,陈伯之已赤着上身跪在道旁。
谁料萧衍却亲手为他披上锦袍:“席谦之死,实乃各为其主。
将军深明大义,何罪之有?”
转身便以宁朔将军名义,仍命伯之镇守江州,陈虎牙更破格擢为徐州刺史。
此时汝南百姓胡文超正带着乡勇赶来投军,司州刺史王僧景也遣子为质。
萧衍望着帐内济济一堂的降将,朗声笑道:“诸位弃暗投明,正合天意!”
他特意留下郑绍叔镇守寻阳,临别时紧握其手:“当年高祖有萧何守关中,光武有寇恂镇河内。
今日我托付寻阳于公,便是将后背交与萧何、寇恂!”
郑绍叔听得热泪盈眶。
他正要跪拜,萧衍已翻身上马:“粮草辎重若有差池,唯公是问!”
说罢一鞭抽在乌骓马臀上,大军如黑色洪流般向东奔去。
行至中途,忽有江陵八百里加急。
萧衍展开染血急报,剑眉倒竖——巴西太守鲁休烈竟率巴东军突袭江陵,守将刘孝庆败逃,任漾战死。
帐内诸将顿时哗然:“若江陵失守,根本动摇啊!”
萧衍沉吟片刻,突然指着舆图上的雍州,“速令本帅二弟调遣雍州精兵,自武关驰援江陵。
另命蔡道恭屯兵上明,以作犄角之势。”
他望着帐外飘摇的帅旗,心中暗想:建康城头的蟠龙旗,怕是等不到秋深了。
而远在建康的宝卷皇帝,此刻正搂着酒坛在后宫嬉笑。
当探子禀报萧衍已克寻阳时,他竟将玉玺砸向殿柱:“让那些逆贼只管来!”
前次叛乱不过月余便平息,他认定此次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只命人备了百日粮草。
当侍从捧着军报匆匆入殿时,他正与茹法珍对弈,黑白棋子落得噼啪作响。
“待叛军摸到白城门下,朕自会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宝卷将白子重重按在棋盘上,溅起的碎玉碴子划破了茹法珍的衣袖。
这位深得宠信的佞臣却连眉头都没皱,只谄笑着恭维:“陛下天威,那些泥腿子自然望风而溃。”
然而命运的转轮远比他们想象中残酷。
当探马来报萧衍的先锋已屯兵城郊三十里时,宝卷手中玉杯“当啷”坠地,溅出的琼浆在织金地毯上洇出暗斑。
他仓皇传唤诸将,连鞋履都未穿正便踉跄奔向后殿。
“开天牢!把尚方、尚衣、东冶、西冶的囚徒全放了充军!”
宝卷嘶吼着扯断腰间玉佩,狰狞神色吓得传令官跪伏在地。
唯有死囚例外——朱雀门外血光冲天而起时,哀嚎声惊飞了满树寒鸦。
新亭方向狼烟骤起,李居士的玄甲军如黑云压城。
曹景宗勒马立于江宁城下,猩红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今日必破此城!”
他拔刀断喝,身后将士的呐喊声震得城头守军踉跄。
未及扎营,李居士已率军倾巢而出,铁蹄踏起的烟尘遮蔽了半壁苍穹。
两军相撞的刹那,曹景宗一马当先杀入敌阵。
他手中陌刀舞成银蟒,所过之处血浪翻涌。
“兄弟们,随我破阵!”
暴喝声穿透杀伐声,西军将士如出鞘利剑直插敌腹。
李居士仓皇败退时,连帅旗都被砍落半截。
新亭城头,江道林望着如潮水般退来的残兵,咬碎钢牙厉吼:“开城门!
老子要与这些杂种决一死战!”
话音未落,王茂的骑兵已从侧翼包抄而来。
江道林目眦欲裂,挥刀斩断三根箭矢,却挡不住四面八方的长矛如林刺来。
皂桥上,曹景宗剑指苍穹,身后四员虎将各守要冲。
最险处当属吕僧珍——当李居士率万人大军反扑时,这位老将竟命人敞开营门。
“莫慌,待敌人进来。”
他抚须冷笑,待叛军半数落入陷阱,霎时金鼓齐鸣。
城头滚木礌石倾盆而下,三百精骑如尖刀直插敌后,李居士的玄甲军瞬间崩盘。
宝卷在宫中摔碎了十二盏琉璃灯,终于等来更糟的消息:
王珍国率十万大军列阵朱雀航,王宝孙高举白虎幡督战。
这位阉人总监尖利的嗓音穿透战鼓:“破釜沉舟!后退者斩!”
两军对垒,东军重甲如墙推进。
王茂突然跃马而出,单刀劈开血路:“随我杀!”
韦欣庆的丈八蛇矛紧随其后,曹景宗的玄色战旗直指中军。
西风忽起,吕僧珍火把投向敌营。
烈焰腾空时,席豪目眦欲裂地冲入西军阵中,却在漫天火雨中化作焦尸。
当最后一面叛军旗帜坠落城头时,曹景宗刀尖垂着血珠望向宫城方向。
西军兵马如黑云压城,铁甲寒光映着残阳,席豪的赤袍早已被血浸透。
这位让东军引以为傲的猛将,此刻正被七八支长矛钉在朱雀航的残垣上。
“莫说万夫不当之勇,双拳怎敌四手?”
围观的老兵摇头叹息,他们见过太多英雄末路,却仍被眼前惨状惊得腿软。
“将军!席将军殉国了!”
传令兵嘶吼着冲进城门,王宝孙手中白虎幡“啪”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城头猎猎作响的“王”字旗,突然狂笑起来:“昨日还骂衍军是冢中枯骨,今日倒要看看,是谁的枯骨填了淮河!”
话音未落,西军骑兵已冲破吊桥,守军像被沸水烫到的蚂蚁四散奔逃。
朱雀航下,浮尸漂过折断的桅杆。
溃兵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往河里跳,水面泛起一串串猩红的气泡。
徐元瑜站在东府城头,手指深深抠进城墙砖缝:“开城门!”
副将错愕地瞪大眼睛:“将军三思!城中尚有三万……”
“三思?” 徐元瑜扯断腰间玉佩摔在地上,“你看看朱雀航的水有多红!
等城破时,你我能保住项上人头,可那些妇孺呢?”
青冀援军大旗下,恒和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衍军旌旗,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
“五千对五万,螳臂当车罢了。”
谋士压低声音,“将军莫忘,您家中还有八十老母……”
恒和突然暴喝:“住口!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可当西军铁甲铿锵声由远及近,他手中长枪“当啷”坠地:“传令……降旗。”
张瓌逃跑的身影成了建康城的黑色幽默。
这位光禄大夫边跑边扯官服,玉带在青石板上拖出火星。
新亭的李居士倒是硬气。
可当他看见衍军将席豪的首级挑在枪尖巡营时,手中长剑突然坠地。
“降了罢。”
老将望着天边残月喃喃自语,仿佛看见昨日朱雀航上,那个红袍将军仍在笑着痛饮。
可晨雾散去时,新亭大旗已换成惨白颜色。
李居士解下佩剑,缓缓走向敌营。
这场仗,终究输给了人心。
衍军旗幡刚插上石头城头,宝卷就把玉案拍得震天响。
“快!把各门营署都点了,把人都给我赶进宫城!”
侍从官抹着冷汗往外跑,撞翻了刚沏好的热茶。
宫墙外,归顺的百姓像受惊的羊群往城门涌。
守军举着火把挨个驱赶,火星子溅在妇人鬓边的绢花上,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快关宫门!”
嘶吼声里,两丈高的铜钉门轰然闭合。
此刻站在城头的衍军望着浓烟冲天。
有个老兵突然笑出声:“当年暴君出游要人举幛遮尘,如今倒给自己筑了口铁棺材。”
“把宫城围得铁桶似的。”下卖炊饼的老汉揣着袖筒嘀咕,“东府军那帮杀才都降了,咱们还守着这烂摊子作甚?”
绣娘挎着空竹篮直跺脚:“我阿兄在广陵戍所,昨儿刚送来口信说李屯将投了衍军,这城还能守几日?”
大帐里,衍军诸将正围着沙盘比划。
忽有传令兵来报:“左僧庆遣使求见!”
帐帘掀开处,京口屯将的亲随捧着降书跪倒。
衍军主将萧衍抚须而笑:“早听说左将军是识时务的俊杰。”
转头对堂弟萧秀道:“你速带五百骑去接应,务必护住京口粮仓。”
“弟兄们,衍军答应保咱们家小平安。”
左僧庆站在校场高台上,腰间佩剑穗子还在发颤。
底下有老兵突然摔了头盔:“老子守了二十年城门!”
话音未落,城头传来衍军擂鼓声。
左僧庆猛地拔剑斩断旗杆:“要么现在降了,要么等破城时满门抄斩!”
宫城内,宝卷把金銮殿的蟠龙柱都劈了当柴烧。
嫔妃们裹着锦被缩在墙角,太监们被半块霉饼打得头破血流。
有老臣跪在丹墀哭谏:“陛下何不效仿梁武帝……”
话音未落,饿红眼的禁军冲进来抢粮,当场把老臣的朝冠踩得稀碎。
“广陵守将常僧景刚送来密信。”
萧衍将帛书在烛火上燎过,露出朱砂写的“愿为内应”四字。
他指节敲着案头:“让景宗带三千精兵从秦淮河潜过去,三更时分举火为号。”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原来是逃难的百姓捧着热粥跪谢:“萧将军活命之恩……”
“咱们真就这么降了?”
瓜步屯的申胄蹲在城垛后,望着衍军游弩手在护城河往来巡逻。
副将往他手里塞了块烤饼:“献都降了,你还硬撑着作甚?”
申胄突然把饼砸进河里:“头插了十七年的萧字旗,说换就换?”
话音未落,箭楼上传来衍军喊话声:“投降者赏钱三贯,顽抗者破城屠城!”
当最后一支火把在宫城熄灭时,萧衍站在燕子矶望着漫天星斗。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