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带兵进驻阅武堂后,随即宣布奉德太后懿旨,向全国官民通告:
皇室虽承天命治国,但当今皇帝自幼凶暴顽劣,长大后更是残虐无道。
他滥杀忠臣、宠信奸佞,横征暴敛害得百姓活不下去。
幸得征东将军忠义举兵讨逆,平定京城叛乱。
现决定废黜暴君,贬为东昏侯,褫夺皇后与太子的尊位,以安天下民心。
国家历经此劫,全仗忠臣匡扶社稷,方得重见太平,列祖列宗的江山得以延续。
可以想象,此时的宣德太后,独居深宫,宫门紧闭,残阳如血。
她望着檐角新挂的“大司马府”匾额,苦笑一声。
这位昔日的后宫之主,如今蜷缩在鄱阳王旧宅,连朝臣觐见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萧衍这手“挟太后以令诸侯”,倒比曹阿瞒唱得还响亮。
古今权臣把戏,倒像戏台上的老生常谈。
“颠而不扶,焉用彼相!”
萧衍拍着案几,铜炉里的檀香灰簌簌直颤。
王亮躬身立在阶下,紫袍上沾着昨夜宫变的血渍:“明公若真要扶,何不连龙椅一并扶了去?”
这话像根银针刺破脓包,满殿文武突然都听见自己心跳声。
萧衍突然拍案大笑,惊飞了梁上栖鸦。
这笑声里分明藏着刀锋:“王长史这般快人快语,倒活该替我看管尚书台!”
建康城飘着细雨的清晨,东市刑场插满霜刃般的白幡。
茹法珍们四十一颗人头落地时,血珠在青石板上画出诡异图腾。
“这些蛀空大梁的蠹虫,倒便宜了刽子手的刀!”
围观百姓嚼着萧衍散发的赈济米饼,唾沫星子溅在监斩官官靴上。
台城秘牢铁锁叮当,潘玉儿蜷在稻草堆里,鬓间金步摇早不知去向。
萧衍捏着翡翠扳指踱步:“此等尤物,何如伴我左右?”
王茂的铠甲冷得像冰:“齐祚断送在此女裙钗下,主公若怜香惜玉,明日史笔定写‘萧衍亦一纣王’! ”
夜风卷着白绫飘进牢窗时,隐约传来太后诵经声。
“这宫阙春深,倒比战场更熬人。”
萧衍倚在含章殿雕花槛窗旁,望着佘妃、吴淑媛款步而来。
二美云鬓间金簪晃得人眼晕,恍惚还是齐宫旧景。
忽见阮氏捧着冰镇酸梅汤盈盈下拜。
那腰肢比御花园的垂丝海棠还软—原是始安王败军遗下的妾室。
萧衍接过青瓷碗,指尖触到美人微凉的指尖,暗叹英雄难过美人关。
可转念又想:秦皇汉武尚要阿房金屋,何况我萧某人?
自古英雄多好色,这也不足深怪。
天下大势如潮水,各地州郡便如浮萍般飘摇。
可偏有硬骨头要逆流而上,这故事啊,就得从两位硬汉说起。
当时远近州郡都望风归降,唯有豫州马仙璝和吴兴袁昂梗着脖子不低头。
梁王萧衍派了马仙璝的老相识姚仲宾去当说客。
谁料这马刺史摆出酒席,却听得\"滋\"一声,酒杯重重墩在案上:\"姚兄若来叙旧,这坛陈年佳酿管够!若是要劝降——\"
他突然厉声喝道:\"门外刀斧手何在?\"
仲宾脸色煞白,被拖出去枭首示众时,脖颈上还挂着半片溅血的衣襟。
这马仙璝的脾气,比豫州城头的西北风还硬三分!
可萧衍偏不信邪,又让江革给袁昂送去书信。
信中写得明白:\"大树都倒了,树叶还挂在枝头做什么?
守着昏君算哪门子忠,赔上全家老小可不是孝!
不如早降享福。\"
谁料袁昂回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请容我收拾细软,必不教明公久等。\"
这太极推得漂亮,倒把萧衍将了一军。
萧衍派了心腹李元履去当豫州刺史,特意叮嘱\"不可动武\"。
元履到吴兴城下,但见城门洞开,袁昂整了整官服,径自往囚车里一坐。
他朝旧部拱手:\"诸位保重,袁某先去建康探探路。\"
倒把李元履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到攻打豫州时,马仙璝把将士们聚在城头。
他红着眼眶吼道:\"我受朝廷重托,宁死不降!
你们还有父母妻儿,快出城去吧!\"
壮士们含泪叩别,只剩几十人死守。
日头西斜时,马仙璝突然掷弓于地:\"要杀要剐随你!\"
李元履的兵士却不敢上前,直到萧衍亲自下令:\"莫伤义士!\"
建康城头,萧衍亲手解开两人绳索。
他抚掌而笑:\"我要让天下人看看,何为忠臣!\"
马、袁二人闻言,忽地跪拜下去:\"明公宽厚,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旁观将士却嘀咕:\"早知要降,何苦当初搞那些名堂?\"
这话飘进三人耳中,萧衍只是含笑不语,马袁二人却羞得抬不起头来。
竟陵王西邸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时,萧衍常与范云、沈约、任昉围坐石案前。
那时他们不过是诗酒唱和的幕僚,谁能料想今日满朝朱紫皆出自此处?
\"云兄可还记得樊川夜宴?\"
萧衍抚着案头斑驳的旧砚,宣纸被指节压出褶皱。
范云刚要开口,忽见沈约整衣趋前:\"明公,吴兴太守谢朏的使者又折返了。\"
\"谢家玉树竟不肯来?\"
萧衍眉间浮起阴翳。
数月前他特意命人送去谢朏最爱的会稽竹茶,哪知礼盒原封退回,只附了片题着\"故园松菊犹存\"的素笺。
沈约忽地冷笑:\"何胤那个老学究更绝,听说咱们要请他出山,竟抱着孔庙的欂栌柱哭嚎了半日。\"
他压低嗓音,\"明公,这些腐儒指望不上。您看——\"
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山河轮廓,\"江陵城头可还飘着齐室的旗?\"
萧衍猛地攥住茶盏,青瓷杯底磕在石案上发出脆响。
去年此时,他率兵攻破建康,扶持宣德太后临朝称制,朝堂上那些齐室老臣的脊背至今还弯着。
可每当夜漏三更,他总梦见先帝萧赜血染龙袍的模样。
\"沈司马!\"
萧衍突然起身,佩玉撞得叮当乱响,\"你说天命这东西……\"
话音未落,沈约已扑通跪倒:\"臣昨夜观紫微垣,帝星旁忽现妖红,正是……\"
他咽了口唾沫,\"明公若再迟疑,等天子还都、公卿复位,怕是连这建康城都要姓萧变作姓齐了!\"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范云望着檐角织成的水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西邸观雨赋诗,任昉那句\"王与马,共天下\"的戏谑,如今竟成了谶语。
\"也罢。\"萧衍的叹息混在雨声里,\"只是苦了太后……\"
沈约叩首时冠带沾满泥水:\"太后昨日已移居重华殿。明公放心,三牲祭礼都备好了。\"他抬头觑着萧衍神色,\"只是国号……\"
\"梁。\"萧衍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朱雀门,\"就用我封地的梁。\"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那原是齐和帝亲赐的七宝玉佩。
沈约刚要再劝,忽见这位曾经的宁为玉随客轻轻点了头。
萧衍刚把沈约打发出去,又派人急召范云进宫商议。
范云跪在蟠龙金砖上,说的竟和沈约分毫不差。
萧衍捻须笑道:\"看来聪明人想的都一样,你们明早再一道来见我。\"
范云出宫时碰到等在宫墙下的沈约。
\"明日可要等我一道。\"
沈约整了整歪斜的乌纱帽,眉头皱成川字。
范云拱手朗笑:\"休文兄多虑了,咱俩同进退!\"
谁知第二日晨光未明,范云按着腰间玉带跨进宫门,却见沈约早候在蟠龙柱下,朝服上的织金麒麟在晨光里明晃晃的。
\"这老狐狸!\"
范云在寿光阁前的日晷旁转了三圈,青砖地上拖出凌乱的影子。
他揪住个端铜盆的小太监:\"沈侍郎何时进去的?\"
铜盆里的水溅出来,在青砖上晕开暗痕。
\"您前脚刚走,沈大人后脚就跟着大司马进殿了。\"
范云急得直扯袖口,绛红官袍上绣的仙鹤纹路都快被他揪散了。
正要硬闯,忽见沈约晃着玉带从殿内踱出,嘴角噙着抹古怪的笑。
范云冲上去截住他:\"好你个沈休文!倒把兄弟晾在这喝西北风!\"
沈约突然抬起左手,食指往西边朱门指了指。
范云先是一愣,继而抚掌大笑:\"左仆射!好个老滑头!\"
原来那朱门后藏着吏部左仆射的乌木案,范云早馋那位置馋得眼睛发红。
这厢范云还在拱手道谢,那厢沈约早踱着方步出了宫门。
檐角铜铃被春风吹得叮当响,范云摸着腰间新挂的左仆射银鱼袋,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宫墙外柳枝抽新芽,嫩绿得能掐出水来。
可这官场里的攀附钻营,倒比春日长得还快些。
\"热中如此,可叹可鄙!\"
朱雀街上卖炊饼的老汉摇头。
他虽不懂什么左仆射右侍郎,却见惯了这些红袍大人们你追我赶的戏码。
这天下变得比戏文还快。
范云望着梁王府朱漆大门上凝着晨露,恍惚想起三年前起兵时,萧衍还披着沾血的战袍与他共饮浊酒。
未几由衍召入,取出数纸折递与云。
范云接过纸张,匆匆扫视,瞳孔猛地收缩——加九锡、封梁王、内禅诏,三张烫金宣纸像三把钥匙,分明要撬开南朝百年基业。
\"好快笔墨!\"
他失声惊叹,指腹摩挲着诏书边缘。
沈约那手馆阁体他认得,笔锋里藏着三分谄媚七分急切,墨痕未干处晕开朵朵黑梅。
萧衍抚须长叹:\"休文才智,当世无双。只是……\"
他忽然放低声音,\"若没有云卿在后方调度粮草,这帝业终究是镜花水月。\"
范云躬身称谢时,袖中手指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沈约夜半叩门,提着酒坛笑道:\"范侍中可知,当年王莽篡汉时,安汉公府里养了多少刀笔吏?\"
三日后圣旨降下,范云立在丹墀听着封赏如冰雹砸地。
梁公、梁王、九锡礼,萧衍每升一阶,他就感觉脖颈上的套索收紧三分。
待授完官职,他故意落后半步,压低嗓子问沈约:\"何时劝进?\"
沈约整了整绛纱袍,眼底闪过狐狸般的精光:\"范侍中且看这建康城,如今连燕子都认得梁字旗了。\"
谁料二月封王后,萧衍竟像换了个人。
范云捧着劝进表在宫门外转悠半月。
只见进出的内侍端着补药、胭脂,连萧衍最爱的青瓷酒器都不见踪影。
某日他终于截住个送膳的宫女:\"大王近日可曾召见重臣?\"
\"重臣?\"宫女扑哧一笑,\"大王只说后宫新排《玉树后庭花》,要咱们日日习练呢。\"
范云撞见萧衍时,正值暮春。
雕花窗棂半开,暖风吹进脂粉香,萧衍斜倚锦榻,怀里搂着个泪眼盈盈的美人。
范云\"扑通\"跪下,袍角沾了满地牡丹花瓣:\"大王!江山为重啊!\"
萧衍懒洋洋摆手:\"云卿不懂,这江山……原该配着美人看。\"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美人忙递上丝帕,范云瞥见帕角绣着半片残阳,红得刺目。
郗氏出身可不简单,父亲是前朝太子舍人郗晔,这姑娘打小就聪明伶俐,写得一手好隶书,史书传记烂熟于心。
女红梳妆样样精通,偏生长得花容月貌,十五六岁就名动建康城。
宋后废帝昱曾派金銮轿子来求亲,郗家老爷子硬邦邦顶了回去:\"臣女蒲柳之姿,怎配得上至尊?\"
这桩拒婚的旧事在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郗家不识抬举,有人夸郗女贞烈。
可谁料齐初安陆王又来提亲,郗家竟称女儿突发恶疾,生生把婚事搅黄了。
直到建元末年,萧衍这白面书生用三车诗书作聘礼,才把这位才名卓着的郗小姐娶进门。
新婚夜烛影摇红,萧衍握着新娘的纤手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郗氏垂眸浅笑:\"夫君若真怜我,日后莫学那些薄幸人纳妾便是。\"
萧衍指天立誓,却不知这誓言如春日薄冰,终有碎裂那日。
及至萧衍赴任雍州,郗氏带着三个女儿随夫赴任。
襄阳官廨的庭院里,总见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在舂米,日头毒辣辣照着,石臼里白米翻飞。
丁氏咬牙舂够五斛米,汗水浸透粗布衣,却不敢擦汗。
廊下郗氏正冷眼看着,金步摇在鬓边晃得人心惊。
这丁氏原是萧衍微服时救下的村姑,郗氏偏说她狐媚惑主。
三个女儿接连降生后,郗氏更变本加厉。
可怜丁氏夜夜对着空房垂泪,偏生这倔脾气,愣是把石臼敲出火星子也不肯求饶。
那日襄阳城暴雨倾盆,郗氏忽染急病,药石罔效。
临终前攥着萧衍衣袖,眼含热泪:\"我这一去,夫君……\"
萧衍反握住她手,未料郗氏突然睁大双眼:\"切记不可让那贱人……\"话未说完竟咽了气。
灵堂白幡飘摇,丁氏挺着七月身孕跪在角落。
萧衍红着眼眶摔碎茶盏:\"夫人尸骨未寒,你们就这般作贱人?\"
丁氏忽然抬头,泪水混着炭灰:\"郎君可知,这三个女儿都是妾夜夜跪佛求来的?\"
月余后,丁氏在漏雨偏房诞下男婴,取名为统,就是后来的昭明太子。
萧衍抱着孩子老泪纵横:\"此子必承我志。\"
正待摆酒庆贺,忽有急报——郢州叛乱。
丁氏抱着襁褓跪在城门:\"郎君放心,妾便是嚼碎银牙,也护得这孩子周全。\"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