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仇池之地,就像个烫手的山芋,南北两朝谁捧着都扎手。
自打杨文德投了南朝宋,他堂兄杨难当又带着残部降北朝魏,这方水土就像被快刀斩成两半,南北各占一方。
文德弟弟杨文度蹲在葭芦城头,硬是把“武兴王”的旗号扯起来。
谁料北魏铁骑说来就来,文度连王位带脑袋都挂在了城墙上。
这杨家人真是属爆竹的,一个接一个往火坑里蹦。
“兄长尸骨未寒,咱们总得给老杨家留个后啊!”
文弘跪在兄长灵前,攥着降表的手直发抖。
魏使冷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南秦州刺史的印信,可比你们自封的草头王实在多了。”
文弘接过金印时,听见檐角铜铃叮当响,像极了兄长被斩那天飘在刑场上的雨丝。
三代人转眼过去,到了杨绍先这辈。
这孩子才及弱冠,俩叔叔杨集起、杨集义攥着权柄不撒手。
“魏人吞并汉中,怕是要对仇池磨刀霍霍!”
二叔拍着案几,“梁朝使者许咱们裂土封王,干不干?”
“可魏人毕竟封过咱们世袭……”
绍先话没说完,三叔已摔碎茶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当月黑风高夜,氐人部落的火把映红山坳。
绍先被簇拥着穿上龙袍,金线绣的龙鳞硌得他脖颈生疼。
山下传来魏将邢峦的狞笑:“螳臂当车!”
箭雨过后,氐人尸首堆得比麦垛还高。
邢峦这边刚歇口气,王足已率万骑踏破梁军营寨。
孔陵溃逃时铠甲都跑丢了半幅,梓潼城头插的“梁”字旗,转眼换成北魏的狼头纛。
剑阁栈道染血三日,十四郡百姓晨起炊烟,望见城头守军竟换了胡服。
梁武帝在建康急得直转圈:“速调邓元起驰援!
再让西昌侯渊藻接管梁州……”
圣旨未出宫门,益州快马已报来急信:魏军离成都不足百里!
这仇池啊,终究成了北疆猎犬嘴里的肉骨头。
杨氏子孙争来抢去,倒给北魏做了嫁衣。
可怜那萧渊藻带着刺史印信赶来时,只见满城残破,连州衙门匾额都沾着未干的血。
萧渊藻刚接任镇将,掀开粮仓门就傻了眼——米缸见底,兵器架上空落落飘着蛛网。
原来全被元起那厮卷走了!
“好个釜底抽薪的缺德计!”
他攥着拳头直喘粗气,转头就闯进元起军营要讨百匹好马。
“黄毛小子要良驹何用?”
元起斜睨着冷笑,帐内铁甲寒光映得他面容阴鸷。
渊藻盯着对方腰间佩剑,喉头滚动咽下怒骂,摔帘出来时,指甲已掐进掌心。
当夜筵席摆得异常丰盛,渊藻亲自捧酒:“元将军明日启程,特备薄酒饯行。”
元起仰脖灌下三坛,醉眼朦胧间忽见渊藻抽剑出鞘,寒光闪过血色喷溅。
“你……”
元起喉咙咯咯作响,酒盏坠地摔得粉碎。
“聒噪!”
渊藻甩去剑上血珠,厉声喝令,“一个活口不留!”
亲兵们刀光霍霍,帐外火把映得夜空猩红。
完事后他紧闭城门,望着城外黑压压围上来的元家军,突然朗声大笑:“圣上密诏在此!
尔等要当反贼不成?”
城头火把猎猎作响,渊藻展开明黄诏书,其实不过是张空白绢帛。
底下将士骚动如潮,有人高喊:“元将军何罪?”
“私吞军资、图谋不轨!”
渊藻猛地扯碎绢帛,“要证据便去地府问你们主帅!”
这招“空城计”竟镇住了叛军。
唯独元起旧部罗研不死心,跪在皇宫石阶上哭得昏天黑地。
梁武帝念着渊藻是亲侄子,只罚他降级为冠军将军,追封元起为忠臣。
这判决,连史官都摇头“未免失刑”。
要说渊藻真有几分鬼才。
那年益州土匪焦僧护闹事,箭雨里他竟命人撤去盾牌。
“怕甚?这些乌合之众射不准的!”
他站在肩舆上叉腰大笑,羽箭擦着发冠嗖嗖飞过,愣是没伤分毫。
“良民们听着!
能射的赶紧射,射不了快投降!”
清脆嗓音盖过杀伐声。
土匪们面面相觑,忽见渊藻单骑冲向箭阵,竟似天神护体般毫发无伤,吓得连夜卷铺盖逃了。
后来清理战场,老将抚须赞叹:“将军真神人也!”
渊藻抹着满脸灰笑:“神什么?
您看他们箭尾绑的鸡毛,风一吹早偏了八丈远!”
这场漂亮仗让他直升信威将军。
庆功宴上有人拍马屁:“将军有天神相助啊!”
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眼底闪过少年将军特有的锐气:“天助自助者,靠的是这里。”
说着指指心口,“和这里。”
又敲敲腰间佩剑。
王足带着北魏铁骑围住涪城时,邢峦的奏折已八百里加急送进洛阳城。
这位老将连催三次请战,可皇帝拓跋恪的圣旨总透着股子古怪——只让王足挂着益州刺史的虚衔“相机行事”。
你说这打仗的事,哪有什么相机行事?
战机稍纵即逝,皇帝这般含糊其辞,怕是要坏事。
果然不出三日,又传来更奇怪的旨意:让梁州军司羊祉去接替王足。
这位新刺史的马车还在路上晃悠,王足大帐里的酒盏已摔得粉碎。
“主上这是疑心我要反?”
他红着眼眶对心腹低吼,窗外惊雷恰在此时炸响,照得他脸上阴晴不定。
“将军莫急,圣心难测啊。”幕僚苦劝。
“呸!前日还赐我金甲,今日就派人来摘桃子。”
王足突然揪住案上地图,“你看这涪城城墙,我花了多少兄弟性命垒起来的!”
当夜,王足带着亲兵消失在蜀道雨雾中。
邢峦听闻消息时,正对着巴西郡地图皱眉。
这位镇守梁州的老将,治军向来恩威并施,百姓称他“邢父”,将士唤他“虎帅”。
可再大的本事也分身乏术,新得的巴西郡只能交给李仲迁。
谁料这李仲迁是个酒色胚子,刚进城就广发告示“征集美人”。
张法养家的女儿被抬进府那天,满城芍药开得正艳。
这妖娆女子往厅堂上一站,李将军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从此军务文书堆成山,他只顾在脂粉堆里打滚。
“李将军,邢帅有急信!”
使者冒雨冲进府衙。
“不见不见!”
醉醺醺的声音从内院飘来,“天大的事……等……等老子睡醒再说……”
等邢峦收到巴西失守的消息,李仲迁的脑袋早成了梁军邀功的礼物。
老将军气得把佩剑砍进青砖三寸深,火星子溅到幕僚脸上。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亲手剁了他!”
傅竖眼率铁骑驰援阳平关时,氐人首领杨集义正举着砍刀狂笑。
这位建武将军二话不说,摘下头盔往地下一摔:“儿郎们,今日让氐人见识何为虎贲!”
喊杀声震得山崖簌簌落石,仇池部落百年旌旗在火海中化作灰烬。
当杨绍先的镣铐声响在洛阳天牢,武兴镇的石碑也已刻好。
梁武帝萧衍在健康城头望着北方,或许正后悔没早两年派兵增援。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梁天监五年的春风里,那年北魏的年号还是正始,历史的车轮在巴蜀山地碾出深深辙印。
梁武帝萧衍在朱雀殿摔碎了第八只青瓷茶盏,飞溅的碎瓷在丹陛上划出刺眼光痕。
“司州一失,如断朕臂膀!”
他攥着密报的手指泛白,纸页上“魏廷内乱”四字被汗水浸得模糊。
阶下王足等降将跪成一片,将北魏朝廷的龌龊事抖落得如同洛阳城阴沟里的烂菜叶。
要说这北魏朝堂,真应了“宁为玉碎”的老话。
自宣武帝元恪十六岁登基,皇叔彭城王元勰本可当个擎天玉柱。
但这位王爷是个“采菊东篱”的性子,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咸阳王元禧和北海王元详。
这两位皇叔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占着太保司空的位置,一个攥着大将军的兵符,把朝堂搅得比洛阳城的浑水还浑。
“陛下,高肇那厮又克扣了军粮!”
太尉于烈在紫微殿外急得直转圈,铠甲上的铜钉撞得叮当响。
元恪正对着生母高太后的画像出神,闻言只淡淡道:“舅父是太后亲兄,朕又能如何?”
于烈恨得牙痒,却不知这位小皇帝早被高肇等人架成了傀儡。
北海王府的琉璃瓦上凝着晨露,元详歪在胡床上,看着歌姬们赤足跳胡旋舞。
金丝笼里的百灵突然炸翅,原来是高肇的管家送来二十车蜀锦。
“王爷,”管家谄笑着摸出翡翠扳指,“我家主人说,洛水边的良田……”
元详接过扳指对着太阳照了照,绿莹莹的光映得他嘴角抽搐:“让高令公放心,茹将军那边自有本王周旋。”
咸阳王元禧就没这么“识时务”了。
这位王爷在邺城封地屯了十万精兵,暗地里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谁料枕边人早被高肇收买,夜宴上的酒盏刚撤,禁军已围了王府。
元禧被押上刑场时,洛阳城的百姓都听见他嘶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元详在朝堂上弹劾元禧那日,茹皓正给新纳的小妾画眉。
这妾室原是元夑的妃子,生得一副勾魂眼。
“皓郎,”美人忽然攀住他脖颈,“我那位表兄元详,昨日派人送来了东海明珠……”
茹皓笔尖一顿,胭脂在宣纸上洇出红梅:“告诉详王爷,冠军将军府的库房,永远为他敞开。”
当梁军旌旗漫过洛水时,北魏朝廷还在上演狗咬狗的戏码。
高肇在朝堂上咆哮:“梁人不过螳臂当车!”
元详却在私宅里搂着美人笑:“且让他们狗咬狗,本王只管数金银。”
茹皓听得真切,转身就将梁军粮草被劫的消息卖给了萧宏——这位梁朝临川王,正愁找不到攻城的借口。
洛阳城的夜风卷着沙尘,打在元恪苍白的脸上。
他望着城头飘摇的魏字旗,忽然想起元禧临刑前的咒骂:“尔等弄权误国,必遭反噬!”
远处传来禁军马蹄声,高肇带着人闯进宫门:“陛下,梁军距城三十里……”
“您听说没?
那位高丽来的高肇高大人,最近可把洛阳城搅得翻天覆地!”
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茶客立即支起耳朵。
这事儿得从元详、元皓几位王爷说起。
高肇这人在官场本就不受待见,偏生摊上个好妹妹——当今太后的亲侄女。
魏主元恪是个孝顺的,对这层舅家关系看得比金子还重。
高肇眼见着皇帝外甥天天往自己府上送金银,腰杆子渐渐挺直了,心里头那点野望就跟野草似的疯长。
“诸位可知何为‘枕边风’?”
说书人神秘兮兮压低嗓子,“高贵嫔生得花容月貌,夜夜在龙榻上吹耳旁风,说元详他们几个王爷要造反!”
正始元年四月里,洛阳城突然翻了天。
魏主连夜召见中尉崔亮,命他弹劾元详。
崔亮领旨后,当夜便带人围了茹皓等人的府邸。
百名虎贲军手持火把,将元详的宅院围得铁桶一般。
“陛下明鉴!
臣对朝廷忠心耿耿啊!”
元详被按在青石板上时,裤管还沾着夜露。
高太妃听闻消息,当场摔了汝窑茶盏:“这个逆子!”
这位太妃可不是寻常妇人,年轻时随夫戍边,杀伐决断不输男儿。
此刻她抡起枣木杖,杖头裹着粗布,每一下都带着风声:“我平日教你谨言慎行,你偏要学那市井泼皮!”
元详背上顿时绽开朵朵血梅,疼得满地打滚。
“阿母!”
刘氏跪行两步想求情,高太妃的杖头却转了个弯,“还有你!
身为正妻不劝谏夫君,倒学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堆!”
这位宋王之女竟不辩解,默默挨了十几杖。
围观的仆妇们私下嘀咕:“王妃这脾气,倒比庙里的菩萨还软和。”
没承想元详挨过打后,当晚就咽了气。
坊间传闻是宫里赐的毒酒,可诏书上分明写着“暴毙”。
出殡那日,宗室亲王们照旧来吊唁。
高太妃盯着那口黑漆棺椁,突然冷笑一声:“好个风光大葬!”
彭城王元勰在这当口被召回朝堂。
老头儿硬邦邦撂下句话:“老臣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喽!”
可圣旨压着,到底还是接了太师的印。
高肇却越发得意,竟撺掇魏主派兵监视诸王宅院。
“王爷三思啊!”
元勰的幕僚急得跳脚,“这分明是要架空宗室!”
元勰望着宫墙方向长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皆如此。”
元英接过虎符那刻,洛阳城头积雪正簌簌而落。
这位中山王望着南方天际,十万大军在身后蒸腾起白雾:“梁人怕是等急了。”
他胯下战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踏碎城门铁栓。
与此同时,邢峦在六州调兵。
定州老卒裹着破皮袄嚼饼,瀛州新丁攥着生锈的刀,各色人马汇成洪流。
可没等他们走出百里,南方已传来震天杀声——梁军的马蹄声竟比春雷还急。
“江州儿郎们!跟着王某取功名去!”
王茂的刀尖挑着魏军旌旗,宛州新附的蛮人赤着膀子撞开荆州城门。
雷豹狼带着这帮乌合之众,竟真把河南城啃了下来。
消息传到徐州,张惠绍把马成龙押进囚车时笑道:“老马啊,你家城墙脆得跟烤饼似的。”
昌义之在梁城城头搭起箭楼,望着北魏方向冷笑。
梁军连下三城,捷报像插了翅膀般飞回建康。
可谁都没注意,有个叫韦睿的老将,正蹲在淮河岸边啃冷馍。
小岘城下,王超的箭矢已射光三轮。
魏军突然开城门,数百骑兵列阵城下,铁甲映着日光,寒芒闪闪。
韦睿正要挥旗,部将拽住马缰:“使君!咱们连盾牌都没带够!”
“看见他们胸前的金线没?”
韦睿用马鞭点着魏军战甲,“那是洛阳尚方局造的精铁甲,重得能压断脊梁。
他们敢穿着这身铁甲出城,是算准咱们不敢硬拼。”
老将突然提高嗓门,“可他们忘了!
咱们淮南兵的命,比他们的铁甲硬!”
鼓声骤起。韦睿一马当先撞进魏阵,横刀劈开铁甲缝隙。
梁军将士红了眼,竟真用肉身撕开铁阵。
有个魏将举戟刺来,韦睿不躲不闪,反手抓住戟杆:“好铁器!正好熔了打犁头!”
双臂较力间,硬是将对手拽下马来。
城头守军看得分明,不知谁带了头,魏兵竟开始往城里缩。
韦睿策马追上逃敌,突然勒住缰绳:“传令!架浮桥!”
淝水上转眼竖起百道浮桥,战船顺着堰坝直逼合肥城垣。
当夜,韦睿在营帐外望见合肥城头飘起炊烟。
亲兵不解:“将军怎知他们会降?”
老将望着淝水倒影:“穿金甲的兵敢拼命,可烧饭的伙夫呢?
守城的民夫呢?我韦睿等的就是他们害怕的那天。”
将士们你望我、我望你,个个脸上犯难。
韦睿突然瞪大眼睛扫视全场,手里紧攥着皇帝赐的兵符厉声喝道:“圣上给老子这个虎符是打仗用的,不是摆来看的!
跟了我这么多年,军法的厉害都忘干净啦?”
众人见他动了真格,轰然应诺,红着眼珠子就往魏军阵地冲。
魏兵仗着人高马大倾巢而出。
哪料韦家军个个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硬是用人海战术把魏军打得溃不成军。
韦睿趁热打铁挥师攻城,守军直接吓崩了,城墙一夜就被啃出个缺口。
接着大军直扑合肥,连夜在淝水筑起拦水坝,把河水引到城墙根,战船顺着水流直抵城脚。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