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灵胤带五万铁骑杀过来了!”
了望塔上的哨兵扯开喉咙嘶喊。
梁军将领们顿时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吵着要增兵。
主帐里,梁将急得直跺脚:“魏军人多势众,咱们这点兵力怕是顶不住啊!”
睿把佩剑往沙盘上一插,剑穗上的红缨簌簌直抖:“现在求援?
等援军赶到,合肥城头怕都插上魏军的黑旗了!”
他手指重重叩在舆图上,“打仗不是比人头多,得看这里。”
说着突然起身,甲片撞得叮当响,“传令全军列阵迎敌!”
晨雾未散时,魏军前锋已压到百步开外。
杨灵胤在马上看得真切——梁军阵型松散,这不就是待宰的羔羊?
他刚要高举马槊下令冲锋,忽见对面阵中爆出一簇赤焰般的旌旗。
睿顶盔贯甲,竟单骑突阵而来!
“放箭!”
魏军箭雨刚起,睿已伏在马背上。
那匹乌骓马鬃毛带箭,愣是驮着主人撕开道血口子。
梁军将士见主将如此悍勇,齐声呐喊跟着冲杀。
这一通混战直杀得日头西斜,魏军丢盔弃甲退了三里地。
月上中天时,魏营却悄悄摸出来支精兵。
王怀静守着的堰堤要隘,被摸黑架的云梯攻破了。
当残兵败将连滚带爬来报信时,睿正在帐内擦拭长弓:“慌什么?
堰堤要是丢了,我亲手砍你们脑袋!”
他带人疾驰到堤下,正撞见魏军举着火把在拆石垒。
睿摘弓搭箭,弦响处火把应声而灭。
“放近了再打!”
他盯着在火光中闪烁的魏军铁甲,“等他们挨上堤坡,给我用石头砸!”
天光微明时,魏军竟开来二十架冲车。
睿把大旗往堤坝上一插,刀刃抵着旗杆喝道:“后退者立斩!”
有个新兵刚要挪脚,刀光闪过半截袍角,吓得一屁股坐进泥水里。
“放箭!”
睿亲自擂鼓助威。箭雨破空声里,魏军冲车上的盾牌成了刺猬。
有个魏将刚爬上堤顶,被睿一箭射穿咽喉,尸体栽进护城河。
三进三退间,魏军士气已泄了大半。
当梁军斗舰架上堤坝,与城墙齐平时,城里守军彻底乱了。
杜元伦顶着箭雨督战,被流矢贯胸时还抓着箭杆不松手。
城头魏兵哭爹喊娘往下跳,摔断腿的、磕掉牙的,什么丑相都有。
“开城门!”
睿的马蹄踏碎满地残旗。
梁军如潮水涌入,有个魏兵抱着马头求饶,被睿反手一刀搠落马下。
“追!”
他刀刃滴血不擦,带着骑兵直追到三十里外。
等收兵回城时,俘虏棚里跪着黑压压一片,牛马骡子挤得城墙根都满了。
这仗打得实在漂亮。
都说兵对兵将对将,可睿偏要反其道而行。
王怀静丢了堰堤,换作旁人早军法从事了,他却留着这员败将守城。
后来才知,正是这位“败军之将”摸清了魏军粮道,才断了杨灵胤的退路。
战场上哪有什么万全策?
睿赌的就是这股子胆气。
五万对五万,他敢用堤坝当筹码;
守将阵亡,他敢带百骑突阵。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拿命在赌。
可偏偏这不要命的打法,把魏军吓破了胆。
都说将军该是膀大腰圆的汉子,可咱们这位裴侍中偏生瘦得跟竹竿似的。
您别瞧他弱柳扶风般坐在白木躺椅上,那双眼睛瞪起来,可比铜锣还亮堂。
“将士们!”
合肥城头飘着裴睿沙哑的嗓子,“今日这仗,咱们要叫北魏崽子知道,江南儿郎的骨头有多硬!”
他裹着的狐裘在春寒里簌簌发抖,可腰间的佩剑穗子却叫风吹得笔直。
自打睿接管豫州,军帐里总飘着草药香。
小卒子们常私下嘀咕:“都督这身子骨,怕是连马鬃都抓不住。”
可每次敌袭,总见他苍白的脸映着烛火,把军令嚼得嘎嘣脆。
有个老军医说漏了嘴:“你们当都督真怕死?
他榻头压着三封遗书呢!”
这领兵啊,就跟熬汤似的。
睿平时与士卒同啃黑馍,战时自然能端起严威。
您瞅灵胤那厮,往日多嚣张?
听说睿来了,跑得比惊马还快,连铠甲都丢在涡水边。
“睿公天威,某愿献城乞降!”
使者跪在泥水里,头都不敢抬。
捷报像插了翅膀往建康飞。
朝堂上胭脂香都盖不住酒气,大臣们举着玉笏板乱晃“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只有个老臣捻须冷笑:“诸位且慢醉,北疆的雪,还厚着呢。”
果不其然,河南城头突然飘起黑底金狼旗。
杨大眼骑着赤兔马,铁甲映得日头都发白。
王茂的帅旗才举了半刻钟,就像被狂风撕烂的布头。
“撤!快撤!”
梁军溃兵撞翻了建康来的报捷使者,官靴上沾满同袍的血。
最惨是张惠绍那路。
高塚城下,奚康生举着陌刀大笑:“梁国鼠辈,可识得祖逖遗风?”
宋黑刚喊半句“结阵”,就被箭雨穿成了刺猬。
惠绍的帅旗在彭城城头晃了晃,终究还是灰溜溜缩回宿预城。
您看这战局,多像魔术师变戏法。
前日还金銮殿上摆庆功宴,今日奏折里尽是“败北”“溃退”。
睿在合肥听得消息,把药碗往案几上一墩:“传令全军,加固城防!”
他望着北方天际的狼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朵朵红梅。
此刻淮河两岸,梁军旌旗正被北风吹得猎猎倒卷。
魏将元英的马蹄踏过青石板,冷笑声震得梁军辕门上的铜钉簌簌直落:“南朝无人矣!”
固城破,宿预陷,两路败报像巨石砸进梁军大帐。
临川王萧宏攥着战报的手直抖,金甲撞得案几叮当作响。
这位皇子哪见过这般阵仗?
前日里还做着直捣洛阳的美梦,今朝魏军铁骑已踏碎梁军防线。
“殿下,留得青山在……”
吕僧珍刚开口,柳惔就炸了:“退?老柳我啃了三个月干饼子,就为在这淮河岸上看浪花?”
帐外秋雨正急,淋得军旗湿透,倒像这群武将脸上淌的水,分不清是雨是汗。
“百万雄师未战先怯,成何体统!”
昌义之红着眼眶踹翻火盆,火星溅上裴邃的战袍。
这位白面书生却稳如磐石:“当年苻坚八十万大军尚能破釜沉舟,怎的今日……”
话没说完,朱僧勇的剑已经出鞘半寸,寒光映得萧宏脸色发青。
“都住手!”
萧宏突然掀翻案几,玉珏摔得粉碎,“你们当本王想退?
可洛阳城头飘的是魏国旗!”
他扯开衣襟露出半截黄绸,竟是梁武帝亲笔血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众人顿时哑了火,只闻秋雨敲打牛皮帐的声响。
吕僧珍趁机凑近萧宏耳语,声音低得像蚊蚋:“殿下,您昨儿在洛口大营抱着歌舞伎饮酒,真当没人瞧见?
这仗本就没法打……”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探马浑身是血撞进来:“魏军距大营不足十里!”
裴邃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出征那日满城柳絮。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见吕僧珍冲他使眼色——那位皇子正盯着沙盘上的洛阳城,指尖深深陷进黄土里。
夜风卷着雨丝灌进大帐,吹灭了最后一盏铜灯。
邃始叹息而出,身后传来碎瓷片被踩碎的脆响。
萧宏缩在帅帐里,手心里攥着魏军射来的女子发簪。
帐外秋雨淅沥,混着战马不安的嘶鸣。
他何尝不知三军正在耻笑他“萧娘”的诨名?
可望着泥泞中歪斜的梁军旗幡,他终究没敢迈出大帐半步。
“元帅!末将愿率精兵突袭寿阳!”
吕僧珍的铠甲上淌着雨水,在帐外急得直跺脚。
萧宏盯着舆图上被红圈标注的“韦”字大旗,那是魏军最忌惮的韦睿部。
他忽然想起元英那句“静观其变”,喉头滚动两下,硬是把到嘴边的“准”字咽了回去。
魏军营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奚康生把佩刀拍得震天响:“梁军这都缩头乌龟半月了,元帅还等什么?”
元英望着梁营方向升起的炊烟,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沙盘:“看见那片飘摇的‘韦’字旗了么?
猛虎未动,怎好惊扰?”
帐内将领们相视而笑,都道元帅过于谨慎,却不知他案头密报早写明:韦睿每日亲巡营寨,连伙夫灶台都要掀盖查看。
深秋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洛口大营瞬间成了泽国,粮车泡得发胀,箭矢漂得到处都是。
“元帅!江堤要决了!”
报信的小校摔进帅帐时,萧宏正哆嗦着往身上套软甲。
他忽然瞥见案头那支女子发簪,不知怎的想起建康城中的歌舞升平,竟带着亲兵趁乱摸向江边。
“快开城门!本王是临川王!”
萧宏的小船刚抵白石垒码头,就扯着嗓子喊。
城头火把映出萧渊猷年轻的脸,这位衡阳王第三子竟冷笑一声:“暗夜叩城者,焉知不是魏军诈术?”
硬是把这位皇叔晾在暴雨里两个时辰。
直到晨光熹微,望见梁军溃兵潮水般涌来。
渊猷才命人垂下竹篮,里头装着两张热饼——却连杯水都不肯递。
江风裹着雨丝拍打城墙,渊猷望着远处漂满盔甲的河面摇头:“百万雄师竟败于宵小之手。”
他转身对副将叹道:“当年父王教我守城要诀,头一条便是‘宁拒亲王,不纳溃兵’。
今日若放萧宏进来,明日魏军怕是能直抵建康城下。”
说话间,又命人添了篮热汤吊下城去。
毕竟雨中的败兵里,还有许多真正浴血奋战的儿郎。
昌义之还在梁城驻守时,忽听得快马来报:“洛口大败!”
他手中茶盏“当啷”坠地,碎瓷溅了满靴。
这仗打得窝囊啊!梁朝把国库掏了个底朝天,精钢打造的兵器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将士们身披明光铠列队出征时,何等威风?
谁料半年厮杀,竟只招降个反复无常的陈伯之。
“这老滑头怕是早和北魏暗通款曲!”
张惠绍气得猛捶案几,“如今倒好,他脚一蹬眼一闭,留下五万人马的命债!”
昌义之望着城头飘摇的“昌”字旗,长叹一声:“撤吧,再耗下去,怕是连裤腰带都要赔给北魏了。”
残阳如血,败兵拖着长矛蹒跚而行。
有的草鞋磨穿,露出渗血的脚掌;
有的铠甲歪斜,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荡—逃兵竟已这般多。
昌义之勒马回望,梁城城墙在暮色中渐次模糊,恍若泡影。
北魏朝堂却是另一番光景。
拓跋恪将虎符“啪”地拍在案上:“梁人自断臂膀,此乃天赐良机!”
中山王元英领命时,嘴角勾起冷笑。
这老狐狸最擅攻心。
马头城粮仓被撬开那日,金黄的小米流成河,守军饿得眼冒绿光,城头“梁”字旗没扛过三炷香时辰。
梁武帝闻讯,龙袍下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曹宏这个酒囊饭袋!”
转身对侍从厉喝:“传朕旨意,钟离城即刻增兵三万!”
有大臣谄笑:“陛下,魏军抢了粮草该北返了吧?”
武帝冷笑声震得殿梁积灰簌簌:“胡虏最会唱空城计,你当他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昌义之接到圣旨时,正在给战马裹伤。
他扯下染血的布条扔给传令兵:“回去告诉陛下,臣在钟离等着北魏人!”
说罢抡起铁锹,带着民夫夯土筑墙。城下护城河挖出的淤泥堆成小山,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三日后,北魏先锋已能望见钟离城头飘动的旌旗。
“将军,梁人城防固若金汤。”
副将面露难色。元英却阴恻恻道:“金汤?待老夫架起火炮,熔了它这乌龟壳!”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箭如雨下。
昌义之披发仗剑立于女墙之后:“元英老儿,等你多时了!”
双方攻防战一打就是好多天。
北疆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攻城锤上,梁军滚木礌石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昌义之在城头踱步。
铠甲结满白霜,忽见魏军阵脚微乱,嘴角勾起冷笑:“该让拓跋恪知道,梁人不是纸糊的老虎。”
“邢将军!圣上急令五日内兵临钟离!”
传令官马蹄溅起冰碴,军令如刀劈开凛冬。
邢峦望着冻成银蛇的淮河,眉头皱得能夹住箭矢。
“陛下这是……”
他解开狐裘大氅,指尖在舆图上划出蜿蜒血线,“南朝人守城如乌龟缩壳,钟离城垣比咱洛阳宫墙还厚实三倍。
八十日粮草?够填平三丈宽的护城河吗?”
帐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旌旗,像南朝人暗藏的冷箭。
“圣上明鉴!”
邢峦跪得甲片叮当响,“将士们单衣都磨成了渔网,若遇寒潮……”
“够了!”
使者甩来御批,“中山王已屯兵城下,速往策应!”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拿精兵当磨刀石。
淮南湿热瘴气未散,又要将士们啃冰咽雪。
邢峦摸着怀中第二次奏折,墨迹未干处洇着血——那是他咬破手指盖的印。
“臣斗胆再谏!”
邢峦掀帘闯进中军大帐,铁甲上结着白霜,“广陵守备空虚,轻骑突袭三日可破。
偏要在这铜墙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
案头烛火被北风扑得明灭,映着元英铁青的脸。
“邢将军莫长他人志气!”
副将拍案而起,“我北魏铁骑……”
“铁骑也怕冻成冰雕!”
邢峦抓起把雪粒攥成冰团,“看看这天气!
看看儿郎们发紫的脚跟!”
帐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不知是哪个士兵熬不过寒夜。
次日黎明,邢峦独骑立于结冰的护城河前。
对岸城头南朝旌旗猎猎,像片片带血的鳞甲。
他解下腰间酒囊掷向冰面,琥珀色液体顺着裂缝渗下去,转眼凝成琥珀色的叹息。
当第三道催命金牌送达时,邢峦正在给冻伤的斥候裹伤。
“回去告诉陛下,”他剪下半幅战袍当降表,“臣愿交印卸甲,换三军生路。”
使者望着他裂口的虎口,突然想起家中老母织的棉袜还压在箱底。
洛水河畔的诏书来得比想象中快。
邢峦望着新到的镇东将军旌旗,把未说完的谏言咽进喉头。
他解下佩剑时,剑穗上的冰凌簌簌坠落,像钟离城头永远化不开的霜。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