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天监五年(公元506年)冬,北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脸上抽。
钟离城头,守将昌义之攥着长枪的手青筋暴起,城下北魏骑兵的黑甲潮起潮落,马蹄声震得城墙都在发颤。
“他娘的,这帮北虏来得比蝗虫还密!”
昌义之朝城下啐了口唾沫,转头对传令兵吼,“八百里加急!
告诉陛下,钟离城撑不过半月!”
梁武帝萧衍在建康接到战报时,正披着狐裘看奏折。
老皇帝把玉珏往案上重重一拍:“传曹景宗!”
这位右卫将军刚踏进大殿,铠甲上的雪水就洇湿了金砖,“陛下,给末将五万精兵……”
“二十万。”
萧衍截断他的话,“但有个条件——先到道人洲扎营,等豫州、徐州援军到位再出战。”
曹景宗浓眉拧成个疙瘩。
他深知北魏大军压境,钟离城危在旦夕,可圣命难违。
临行前夜,他站在长江边,听着浪涛拍岸声,突然把佩剑往沙地上一插:“等个屁!
等那些文官老爷磨蹭完,昌义之早成肉泥了!”
次日黎明,曹景宗带着先锋部队强行渡江。
战船刚驶到邵阳洲水面,天际突然滚来墨云,江面掀起三丈高的浪头。
士兵们抱着船帮呕吐,战马在甲板嘶鸣。
“将军!船吃水太深……”
副将话音未落,整艘楼船突然侧翻。
“救……救命!”
数百将士在浊浪中挣扎,惨叫声被雷声吞没。
曹景宗扒着块船板漂了半里地,上岸时盔甲上挂满水草,活像只落汤鸡。
消息传回建康,朝堂上炸开了锅。
御史中丞带头参奏:“曹景宗抗命冒进,当斩!”
萧衍却摆摆手,嘴角竟噙着笑:“你们不懂这莽夫。
他若真按兵不动,等朕派去的监军到了,怕是连道人洲的鸟粪都要数着用。”
老皇帝捻着胡须踱到地图前:“景宗是头饿狼,饿狼就该放出去咬人才对。
这次折戟沉沙倒是好事——他若真把二十万大军带进北魏包围圈……”
萧衍突然收住话头,手指重重戳在钟离城的位置,“咱们大梁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天监六年的春风裹着血腥味扑在钟离城头,这场从寒冬熬到初春的攻防战,早已成了南北对峙的赌局。
北魏中山王元英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押上了三十万大军,还有皇帝的耐心。
“王爷,护城河填了三丈深,尸体垒得比云梯还高!”
副将杨大眼浑身是血冲来报信,“弟兄们攻了八十日,连块砖都没啃下来!”
元英“唰”地抽出佩剑砍断旗杆,剑尖直指城头:“看见没?
南梁那些泥腿子就剩三千人!给我继续填!”
守将昌义之倒是妙人,白天让民夫挑着空桶在城头晃悠,夜里偷偷用糯米汁灌石块。
魏军每填平一段护城河,守军就“哗啦啦”倒下热油,烫得攻城兵士哭爹喊娘。
最绝的是他们用浸水棉被裹着沙土包,哪里被凿开就堵哪里,活像给城墙缝补丁。
“这哪是打仗,是刨耗子洞!”
两个魏军士兵躲在盾牌后嘀咕,“咱挖三寸,他们补五寸,何时是个头?”
话音未落,城头飞下带火的木闸,烧得攻城梯“噼啪”作响。
昌义之亲自擂鼓,三千守军愣是喊出了三万人的气势。
当第二道金牌八百里加急送来时,元英正盯着沙盘发狠。
传令官跪在泥水里苦劝:“陛下说再耗下去,军心要散……”
“散?”
元英突然狂笑,“告诉拓跋恪,他若怕了就自己摘龙冠!
等老子破了钟离,自会提着昌义之的人头去邺城谢罪!”
春雪化在淮河时,两岸已分不清哪是战旗哪是桃花。
元英的帅帐外,被俘的南梁信使还在叫骂:“你们魏人就会堆尸山?”
帐内,杨大眼盯着地图叹气:“王爷,南岸浮桥被冲垮三回了……”
当第一只春燕掠过残破的雉堞时,元英终于承认这场豪赌输了。
三十万大军在钟离城下磨钝了刀锋,却没能撼动南梁军民用血肉筑起的长城。
昌义之站在箭楼眺望,那些被战火燎黑的城砖,此刻正泛着新生的青灰色。
钟离城依然屹立不倒。
斧头叮当响,浮桥摇摇晃晃架在阴陵大泽的深谷上。
梁军将士们咬着树枝吆喝号子,韦睿的战马在浮桥那头急得直打响鼻。
“都督!魏军先锋离钟离不过三十里!”
斥候的马蹄声撕开晨雾。
韦睿剑眉倒竖,战袍下摆沾满露水:“看见没?
钟离城头炊烟都斜着飘——百姓拆房梁当柴烧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魏军把城池围得铁桶似的,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咱们正抄近道直插他们后心窝!”
这老将真似穿山甲般精透,专拣石头缝里的近道钻。
部下们望着浮桥下湍急的流水,后脖颈直发凉。
可韦睿的马蹄已踏上浮桥,惊得木板吱呀乱叫:“快!让辎重队绑着树枝滚过去,学流民拖家带口的样子!”
十日后,邵阳洲芦苇荡惊起漫天白鹭。
曹景宗的大纛旗刚扎稳,韦睿已甩着马鞭闯进营帐。
两个老将的铠甲撞得叮当响,倒像是打铁匠碰着铜匠。
“景宗兄,你带来的火油船可够劲?”
韦睿揪着地图,指节敲得城池标记直晃悠。
曹景宗难得没呛声,摸着火油罐黢黑的封口:“韦公神行术惊人,我这暴脾气也得收着些。”
帐外偷听的士兵们险些咬掉舌头——这曹大帅何时对人这般和颜悦色?
梁武帝在建康城听得密报,抚掌而笑:“去年洛口溃败,就是将领各自为战。
如今睿公携景宗,恰似铜壶配铁炉。”
近侍低声应和:“陛下英明,早派快马传密旨,让曹将军以礼相待……”
韦睿在沙盘前插下最后面小旗,忽见曹景宗规规矩矩行了个叉手礼。
他白须颤动片刻,忽然大笑:“景宗兄,明日水攻可要使出咱寿阳老家的泼水劲!”
中军帐里,两双老辣的眼睛同时盯住淮河水位线——他们知道,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
“弟兄们!轻些!
莫让魏狗听见动静!”
韦睿压低嗓门挥剑斩断拦路荆棘,精锐部队如黑蟒般潜入夜色。
这位白发老将亲率三百敢死之士,专拣芦苇荡里的烂泥路走,踩得满脚淤泥却个个眼冒精光。
要说这堑洲地势最是刁钻,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可韦睿偏要在这里筑垒,明摆着告诉魏军:老子就要在你眼皮底下扎钉子!
冯道根这先锋官更是个妙人,马鞍上挂着竹尺,边纵马飞驰边丈量土地,嘴里还不忘吆喝:“东段再补二十车夯土!卯时前要立起拒马桩!”
月光下刀光如银,三百人分成六队轮番作业。
有士兵滑进淤泥,刚要惊呼就被同伴捂住嘴,反手往他嘴里塞了块麦饼。
韦睿杵着剑站在土坡上,看着渐渐成型的营寨冷笑:“元英小儿,且教你尝尝瓮中捉鳖的滋味!”
“将军!魏营火把动了!”
了望哨突然低呼。韦睿眼皮都不抬:“莫慌,是元英那老小子在揉眼睛。”
果然,对岸魏军中军大帐里,中山王元英正攥着马鞭猛抽帅案:“不可能!
昨日此处还是芦苇荡!”
他霍然起身登上了望塔,瞳孔猛地收缩——百步开外,梁军营垒已如巨兽獠牙般刺破晨雾。
“天神在上……”
元英喉结上下滚动,马鞭“啪”地抽裂青砖。
他分明记得昨日巡查时,这里只有几只水鸟掠过。
此刻梁军旌旗在朝霞中猎猎作响,矛尖凝结的露水折射出冷光,竟比魏军多出一倍不止。
对岸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万胜!万胜!”
魏军士兵从帐篷里蜂拥而出,却个个举着裤腰带怔在当场。
他们看见梁军阵前,十二辆包铁木闸静静矗立,闸口对准的正是魏营心脏。不
知谁先扔了兵器,跪坐在地喃喃:“我的娘!这阵仗……”
杨大眼是杨难当的孙子。
这后生浑身是胆,带着上万骑兵就跟野马群似的直扑傅睿大营。
傅睿倒是稳坐钓鱼台,早让士兵把战车首尾相连扎成铁王八阵。
眼瞅着魏军骑兵跟黑云压顶似的围上来,傅睿突然抄起鼓槌“咚咚咚”擂得震天响。
您猜怎么着?
战车缝隙里“嗖嗖嗖”蹿出上万支弩箭,就跟蝗虫过境似的!
铠甲跟纸糊的似的,当场捅成刺猬倒下一大片。
杨大眼这猛人右臂插着几支白羽箭,龇牙咧嘴带着残兵败将就往回溜。
可惜箭头偏了半寸,没射爆他那对招子,真是老天不开眼呐!
“这老狐狸够阴!”
杨大眼捂着胳膊上的血窟窿直嘬牙花子。
第二天元英亲自披挂上阵,傅睿倒是悠闲,坐在木头轿子上晃悠,手里白角如意跟指挥棒似的划拉。
两军杀得昏天黑地,元英愣是啃不动这块硬骨头.
最后黑着脸收兵时,马鞍都被剑气砍出三道口子。
过了两日,魏军又跟疯狗似的来咬营寨。
傅睿往寨墙上一杵,箭雨泼水似的往下倒。
“爹!避避吧!”
儿子傅黯嗓子都喊劈了。
“怂包!”
傅睿一鞭子抽在木柱上,“老子还没咽气呢!”
底下将士腿肚子打转,硬是让他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这老将就跟定海神针似的,愣是守得固若金汤。
杨大眼伤刚好点,又带着人满山遍野掐梁军粮道。
曹景宗是条硬汉,招了一千敢死队,愣是在魏营眼皮底下垒起新城墙。
“赵草!你给老子把城门焊死!”
曹将军跺着脚吼。
赵副将“嗬嗬”应着,白天带着人搬石运木,晚上挑灯巡城。
杨大眼气得眼珠子发红,带着人冲了七八回,硬是没啃动这铜墙铁壁。
等新城墙落成那天,曹景宗拍着赵草肩膀笑:“好小子!
你这倔劲儿,活脱脱就是石缝里蹦出来的野草!”
如今梁军粮车打着赵草城的旗号,在山谷里走得那叫一个踏实。
杨大眼在城下望着新垒的土墙直嘬牙花子,赵草带着人在城头叉腰大笑。
要说这军民齐心筑城的劲头,真可谓是坚韧不拔的劲草啊!
春末的淮水泛着浑浊的浪花,朝廷的军令如箭矢般刺破战局。
火攻之令既下,曹景宗与韦睿这两位名将便成了悬在北魏脖颈上的双刃剑。
军令状前,韦睿抚着战船舷窗沉吟:“火借风势,可焚天地,然水火无情,须得掐准时辰。”
曹景宗闻言将酒囊往甲板上一摔,铜铃眼瞪得通红:“等不得天时,便抢出地利!”
军令既至,冯道根率精兵驾楼船突进,船头铁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放箭!”
庐江太守裴邃的吼声震得桅杆发颤,火箭如蝗虫群扑向洲岛。
魏军都督那跋奇仰天长叹:“南朝水师竟学得鲛人驭浪之术!”
话音未落,洲岛已化作火海。
当第一艘载满油草的小船撞上浮桥时,曹景宗在岸上急得直搓手。
韦睿却稳坐胡床,手指蘸着茶水在沙盘上画着:“火起三刻,浮桥必断。”
果然,顺风火舌舔舐着百年桥木,噼啪爆裂声里,桥板如焦骨般坠入淮河。
老卒王二蹲在芦苇丛中看得真切:“这火里怕是有雷公助阵,烧得魏狗子哭爹喊娘!”
浮桥一断,曹景宗立刻擂起牛皮鼓,那鼓声闷雷似的在淮水两岸滚来滚去。
先锋李文钊挥刀砍断最后一段栅栏,转头对冯道根笑道:“曹将军这鼓,比当年张飞长坂坡还震人心魄!”
冯道根抹着满脸烟灰:“莫耍嘴,中山王元英的帅旗还在三里外晃悠呢!”
魏军营中早乱作一团。元英金丝甲都穿反了。
杨大眼抡着丈八蛇矛断后,吼声震得营帐布幔簌簌直抖:“撤!撤往八公山!”
可溃兵如决堤洪水,哪里还刹得住?
淮河水面浮尸漂橹,竟把下游的渔船都堵得动弹不得。
打渔的张老汉蹲在岸边直念佛:“造孽哟,这哪是打仗,分明是煮饺子!”
捷报传到钟离城头,昌义之正嚼着半块馊饼,闻言饼渣喷了亲兵满脸:“当真?!”
待看到韦睿信使呈上的焦黑桥板,这位守城三月未尝笑颜的将军,突然抱着烧焦的城砖又哭又笑:“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转身抄起铁枪就往外冲,铠甲都未来得及系紧。
从钟离到濊水四十里,魏军尸体铺成血路。
韦睿勒马立在俘虏堆前,看着那些被缴获的辎重摇头:“五万俘虏,十车粮草,这哪是胜仗,分明是接了烫手山芋。”
曹景宗却大笑解下酒囊:“烫手便好,正好温酒!”
春末的淮风卷着焦土味掠过战场,不知何处传来的童谣在残阳里飘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奈何淮水尽染红……”
且说曹景宗奉旨班师回朝那日,建康城飘着细雪。
华光殿内,觥筹交错,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尚书左丞徐勉与右卫将军周舍并肩而坐,沈约独坐案前,正提笔为武帝润色诗稿——这位左仆射的文采,连梁武帝都戏称“半部朝堂文墨,皆出沈郎袖中”。
酒过三巡,武帝忽命人取来文房四宝:“今日当赋诗颂功,诸位卿家且展才学。”
曹景宗在席间听得分明,指节轻叩案几。
这位刚在战场上杀得北魏铁骑人仰马翻的虎将,望着满殿舞文弄墨的官员,浓眉微挑:“末将愿献拙作。”
“景宗啊,”武帝抚须而笑,“你阵前斩将搴旗的本事,朕是知道的。
这舞文弄墨的活计……”
话音未落,沈约已搁笔起身,袖中飘落半阙残诗。
武帝拾起诗笺,见尾句空着“竞病”二字韵脚,忽生促狭之意:“你若能用此二字成诗,朕便准你赋诗。”
满殿目光齐刷刷聚在曹景宗身上。
只见他单脚踏案,三指捏起狼毫,墨汁甩出漂亮弧线:“出征儿女哭,归来笳鼓竞。百姓若相问,霍去病复生!”
笔走龙蛇间,宣纸已染尽豪气。
侍从忙将诗笺呈上,武帝击掌大笑:“好个‘霍去病复生’!
曹卿家这诗,比陈思王当年‘白马饰金羁’还要痛快!”
殿角忽有官员低语:“霍骠骑封狼居胥时,年方二十一……”
话音未落,曹景宗已叩首道:“末将不敢比先贤,只愿再为陛下取北魏五城!”
这番豪言引得武将们轰然应和,文官们却悄悄交换眼色——这位曹将军,分明是借着诗韵表忠心呢。
宴罢回宫,武帝当即拟旨。
次日早朝,曹景宗跪接圣旨时,铠甲上的雪粒簌簌而落。
“领军将军曹景宗听封——”
随着内侍拖长的尾音,韦叡抚须而笑,昌义之抱拳贺喜,连素来寡言的冯道根都露出八分笑意。
当“永昌侯”“青冀二州都督”等封赏逐一念罢,沈约突然轻咳一声:“诸位且慢,这庆功酒尚欠半阙诗呢。”
武帝闻言大笑,命人取来沈约昨夜补全的整首诗。
众人这才惊觉,曹景宗那即兴之作,竟与沈尚书精心雕琢的残章浑然天成。
金銮殿上,诗韵与铠甲相击,奏出别样的凯旋曲——文臣的机敏,武将的爽直,都在这一阙合璧诗中,化作了盛世梁朝的堂堂正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