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众人失望又难堪的是,从罗斯多母女的嘴中,他们并没有获得什么有意义的线索。
最初先是儿子失踪,然后寻找儿子的父亲再未归来,慌了神的罗斯多夫人到处求人寻找,始终杳无音讯。
等到码头帮真正重视起来,与血契会通气,父子已经失踪了接近两周。从罗斯多夫人悲伤的抽噎中,他们只得到这些早已掌握的信息。
想找物证,失踪的罗斯多父子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在罗斯多家中,柯林到处只看见底层市民的穷苦,穷得荡气回肠,穷得触目惊心。
一张没有罩帐的掉漆木床,一条洗得发白的用来取暖的毯子,钉子都被拆掉两个拿来卖钱的破烂椅子。
这就是罗斯多家里的全部财产。
就近问了问其他经历失踪案的家庭,依然是一无所获。一行人都有些垂头丧气,柯林抿起嘴,面上仍然平静,心里对这样的结果也有预料。既然这边没有收获,那就换个地方。
柯林招呼众人,去往下城区方向,卷宗上所记载的某个稍微靠后的失踪者的住所。早有血契会的人等待着,引他们进去。
这个失踪者,旁人都叫他作安布罗斯,据房东说,是个上了年纪的寡居鳏夫,平时替人做一些文书工作。
薪酬收入应该看得过去,至少能支撑得起,在非贫民窟的宅子租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还算干净整洁,唯有一张老得掉漆的木桌和一张穷人标配的劣质木板床。床上的被褥已经不翼而飞,木桌上同样空无一物。柯林环视一圈,没好气地讽刺道:“这么个穷小伙的房间也要搜刮一下,血契会还真是节俭啊。”
血契会在此的负责人,正是与查尔斯他们打过交道的加德林。替血契会当情报探子,自有打听风吹草动的灵觉。加德林可是知道,眼前是能跟布雷斯、格里奥和埃尔威谈笑风生的狠人。
当下他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回答:“柯林队长这就冤枉我们了,我们肯定是想要维持原状的。但发现的时候太晚,房东老头儿见这个年轻人不见了,就把东西收走了。”
“那些被褥之类的家具,也是老头儿租给他的,他收走自己的东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们也不是汉诺森帮那种蛮不讲理的帮派,总得尊敬下老人家。”
一番话滴水不漏,柯林心里暗暗点头,便叫哈德逊请房东老人过来。见上了年纪的老人面对几个大汉,战战兢兢的样子,柯林态度便和善得多:“老人家,您放轻松,我们就问个问题。安布罗斯失踪后,他在房间里有留下什么他自己的东西吗?”
“没……没有。他是某天出去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没留下多少物品,只有一张我租给他的被子,和他留下的一些垃圾杂物。”
“垃圾杂物?都有哪些呢?”
“就是连一些垃圾都不如的东西,我收拾起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你们要是他的朋友,那就正好,他还欠着我两个月房租没给呢,就当是为了友情的补偿了。”
老人见柯林态度和善,收敛起来的颐指气使却是藏不住了,倒是向他们讨要起房租。
柯林依然笑眯眯地说道:
“当然要补交给您了,我们正好也想收拾他留下来的东西,还要向您花钱买呢。不过,交易向来讲究个公平,他留在您这里的鹅毛笔,怎么说也值半个金龙吧?抵扣两个月的房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房东老头前面还听得一脸欣喜,以为遇上冤大头了。
随着柯林话锋一转,顿时就脸色大变。
柯林观察着他的神态变化,就知道试探出来了。
“请您带我们看看那支笔吧,也许还有墨水。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别人的贵重物品,私自拿走可不太好。”
后知后觉的加德林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是面色一黑,恶狠狠地说道:
“你最好老实点,听这位阁下的话。看你也在下城区生活了几十年了,是嫌没尝过我们血契会的手段吗?”
房东老头仿佛从天堂掉到地狱,吓得脸色发白。
原本的小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忙不迭赔起笑脸,带众人前往他自己住的房间。
那支原属于安布罗斯的鹅毛笔,正插在一个墨水瓶中,安安静静呆在老头的桌上。
加德林目光不善望向房东,老头苦着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几位好心的先生,请原谅一个老人家的小小私心吧。房租什么的我也不要了,你们需要什么,尽管拿去好了。”
“看在慈悲宽容的救主份上,恳求你们能放过我这把老骨头。”
柯林其实不放在心上,宽慰了老头两句,向加德林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便走向桌前。
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安布罗斯留下的最有价值的物品。
鹅毛笔显然是已经用得久了,只是在主人的爱惜下才延长了使用寿命。
小小书记员自然比不得教会的狗大户,在抄写圣典和教父着作时能准备好百八十支笔。
墨水瓶里面的墨水倒是剩的还多,不知道再也用不上的主人会不会为此惋惜。
柯林审视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马库斯上前端起墨水瓶,说道:“墨水没用完,还剩下这么多,合理推测安布罗斯是突然失踪的,失踪前刚买完墨水……咦?”
马库斯一声轻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场众人齐刷刷看向他,马库斯摩挲着墨水瓶身,欣喜地说道:“队长,有发现了!”
他举起墨水瓶,递给柯林。
“队长,你摸一下这里,这里有个印记!”
柯林闻言照做,果真在瓶壁上摸出了一个不平整的印记。
房间里光线昏暗,加之黑色墨水充斥瓶身,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柯林心中振奋,打了个手势,早有准备的哈德逊,送上卫所惯用的劣质纸张,柯林接过,当即就在桌上拓印墨水瓶壁上的图案。
其余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场唯一一位握过笔画过画的人,在纸上画出小孩涂鸦一般的图案。
哈德逊与加德林面面相觑,马库斯委婉说道:
“我觉得,似乎有一点的小小差别。”
哈德逊和加德林快要绷不住笑的当口,房东老头却出声说道:“这个纹章,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纹章?”柯林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大作,又摸了摸墨水瓶,印记确实是一个盾形,跟贵族们爱刻画显摆的纹章有九分相似——这里的贵族专指的是血裔贵族,纹章即是血脉传承的象征之一,这在奥康神父的常识课中,亦有讲授。
在纹章上面,是三头平行的狮子,柯林高超的画技硬是画成了三只小猫,难为房东老头能看出些许原貌。
见众人再次把目光投向自己,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的房东,畏畏缩缩地说道:“我是有点印象……年轻时,有个上城区的老爷喜欢收集带着这个纹章的物件。后来被人抄家了,不少东西都摆出来卖,上面刻印着的几乎都是这个纹章。”
“那这个纹章代表的是哪位贵族?”哈德逊火急火燎地问道。
他们也算孚日城里有见识的年轻人了,但他们真不认识这个纹章。
老头回忆往昔,犹豫半天,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是当初还没有上城区,没有议会的时候,统治孚日城的那一家贵族老爷?”
“嗯,对的,应该就是那个家族,霍亨斯陶芬家族。”
房东老头毕竟也是上了年纪,对莱茵兰的历史如数家珍。
在柯林鼓励的目光中,老头鼓起勇气,将他知道和经历的历史娓娓道来。
在孚日城还没发展起来,成为法赫两国眼中的肥肉之前,广袤的上莱茵兰曾被一个家族所统治,作为领地内的首府。
在他们的鼎盛年代,孚日城内的商人不敢以贵族自居,乖乖地龟缩在下城区中,纳税服役以示臣服。仅有上莱茵兰的洛林公爵,算是出自法洛兰王室旁支,正统性亦是略逊一筹。
他们的族姓,正是霍亨斯陶芬,家族徽章上铭刻着雄狮,面目狰狞残暴如恶鬼,据说与赫尔曼西南方的月之森——公认的藏污纳垢之地,魔灵异的乐园——联系十分密切,由是赢得了“魇狮”的称号。
只是后来,在家族鼎盛期,野心勃勃的霍亨斯陶芬大公,选择参加赫尔曼帝国的选皇仪式,惨遭失败后实力大损,在法洛兰和赫尔曼两大强国的虎视眈眈里无力自保,行将毁灭。
最后一战中,霍亨斯陶芬家族最后一位血裔失踪,血脉传承就此断绝。
“联军骑兵杀入孚日城,霍亨斯陶芬彻底覆灭的时候,天上足足下了一天的血雨,将残肢断臂都淹没了,后来那些受伤者的血肉都诡异的消失了。救主啊,五十多年了,那一天的血腥恐怖,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头说起来仍然是心有余悸。
不过,按照房东老头的说法,霍亨斯陶芬家族绝嗣,是起码五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带着家族徽章的老物件早已散落。
安布罗斯是怎么得到这个墨水瓶的?
柯林陷入沉思,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终于灵光一现,抓住了被自己忽视的片段,让他几乎想当场高呼“尤里卡”。
他转过身来,不自觉抓住房东老人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刀呢,安布罗斯的刀在哪?”
老人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惊,茫然失措,吞吞吐吐说道:“什么刀,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刀啊。”
见到哈德逊三人面色不善地围上来,平时对租客作威作福惯了的房东吓得直打哆嗦,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真不知道您说的刀是什么啊……求求各位大人行行好,放过我吧!”他一个机灵,急中生智说道:“我知道了,您说的是安布罗斯那支削笔的刀!”
“对,就是那把刀,你有拿走吗?”
“向至高至善的救主起誓,以我的信誉和财富担保,我绝对没有拿过安布罗斯的刀,他失踪后我也没见过他的刀!”
房东指着安托万大教堂的方向,赌咒发誓。看这架势,再下去就能给他再洗礼了。
柯林长舒一口气。
追查线索到现在,案件总算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加德林察言观色,见柯林若有所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柯林大人,您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柯林明知道是试探,倒也不介意,他现在正需要帮会的力量帮忙:“没错,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安布罗斯的失踪大有问题。”
“羽毛笔在写作时,一般都需要用刀来削笔尖。如果房东说的属实,他确实没有动过削笔刀,那么这把刀就大概率是安布罗斯自己带走的。问题来了,安布罗斯为什么要带着刀出门呢?”
“可能是为了防身?又或者是工作的地方没有刀,需要他自己带一把?”
柯林十分笃定地摇头。
“不,他是给人做文书工作,而不是去下城区帮派里看场子,没有所谓的防身必要。”
“更何况,能有需求,有财力,招人去做文书工作的,只有上城区的贵族,以及临时缺人誊抄的教会。”
“他要去上城区工作的话,必然会经过卫兵搜身,带刀多此一举。”
“安托万大教堂是在下城区,但教堂的守卫也不会任他带这种锐器。我去奥康神父家都要除下武器,教堂的安保只会更加严格。”
说到后面,柯林其实有点虚。
他没怎么去过教堂,不,是根本就没去过教堂做礼拜。
但柯林还是严肃道:“这些地方,都没有理由让他带刀过去。”
“一把削笔刀而已,雇主还会买不起吗?比起【需要带刀进行文书工作】这个荒唐的理由,至少防身还有可能一点。但我前面已经说过,他工作的地方甚至比他的住所还要安全。”
“那么,既然安布罗斯特意带上了这把刀出门,而他又没有带削笔刀去工作的理由和可能性。那么,最合理的推测是,他带刀出门,不是为了去工作的。”
听完柯林头头是道的推理分析,三人或多或少心里认同,各自陷入思考。
而听完柯林最后水到渠成的判断,哪怕都是见过血的人,他们也是心头一寒。
最先沉不住气的哈德逊失声说道:“也就是说,安布罗斯提前知道,凶手已经盯上了他,想要带刀保卫自己的安全。线索就在这里!”
柯林直视着哈德逊的蓝色眼睛,口中往外蹦出的一字一句,如同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在众人耳边轰隆滚过。
“还有一种可能性。”
“安布罗斯,他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