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孤身逆流
蝉鸣叫醒居庸关的暮色,李缓一行人策马自京城北上,终于在上关城门口追上了颜仲昌的队伍,八名赤膊力士推着黑色棺木正准备进城。
棺身上的黑色十分刺眼,返照着夕阳的余晖闪闪发亮。
“颜太师!”
李缓翻身下马,跪倒在地的时候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颜仲昌闻声回头,他身形瘦了不少,两边白鬓沾上些许汗水,描金紫色官袍被热风吹起,背却仍如初见时那般脊梁笔直。
“渐之,你果然……”
颜仲昌神色并未太过诧异,似乎早有预料他会来。
李缓揉了揉眼眶,说道:“那日坠崖后,侥幸活了下来,让大人担心了。”
袁九月也上前规矩行礼:“九月见过颜大人。”
颜仲昌微微点点头,开口道:“九月也来啦?先进城再说吧。”
上关城是北出居庸关的最后一座城,此时往北出城走上几里便是那居庸关了。
此地挨京城不远,原本也算繁华,可当他们一行人进城之后才发现这里百姓已走了十之八九,作为北出居庸关前的最后屏障,上关城此刻却只见零星灯火在烽火映照下明灭。
颜仲昌与李缓二人面对面而坐,另外三人则是打了个招呼后便找了个休息的地方,将时间留给他们二人。
颜仲昌目光扫过李缓手中的茶罐时,化作一声轻叹:“去过宁音寺了?”
李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这是大人爱喝的小沅江,玄礼大师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话到喉头却哽住。
颜仲昌淡淡一笑,接过茶罐轻轻叩着罐身:“老和尚若是带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便不说也罢了。”
李缓寻来一只茶壶,将茶水煮开之后,给两人各泡了一杯小沅江。
颜仲昌握着茶杯,眼神盯着茶水,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什么名堂一般。
“玄礼大师说:‘天下洪钟,终于等来了敢为苍生撞钟之人,钟声既响,便让这山河听个响亮’。”
听得此言,颜仲昌轻笑一声。
“老和尚抬举了。”
颜仲昌轻吹茶水,小小抿了一口。
茶汤入喉,他不由闭目细品:“长城风骨浸入小沅江,比起宁音寺的晨露倒是别具风味。”
李缓放下茶碗,盯着颜仲昌良久,发问道:“您不是有尚方宝剑吗,为何……偏偏是颜大人?”
颜仲昌长叹一口气:“朝中有人要走歪路,有人不让他走,那只能是走路的人不走了,或者挡路的人不在了。白希烈二十万人马虎视眈眈,尚方宝剑能保我性命,可若无人拖延时日,待其破关南下,京城百万生灵又何其无辜?”
李缓还欲再问,却被颜仲昌截断了话头。
“渐之你若是不入朝堂,便也不要过问朝堂的事,孑然一身也不错的。只要知道陛下需要十日调兵,朝中有人需要老夫的人头,而天下需要……一个说法。”
李缓垂下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颜仲昌眉峰聚起:“老夫奉旨晓谕,燕王白希烈兴无名之师已失道义,若要取信天下——”
只见他枯瘦手指叩在案几上震散茶晕:“便拿老夫项上头颅作他的投名状!待朝廷援军集结,谁胜谁负再不好说。”
李缓低声叹了一口气。
颜仲昌转了个话题,开口道:“你的冤屈我已经让人去刑部安排妥当,渐之可以放心。”
李缓俯首再拜:“大人知遇之恩,渐之没齿难忘。”
颜仲昌坐在原地,并未起身,片刻后忽的语出惊人:“渐之,你的身世我也已经清楚。”
此话一出,李缓跪在地上身子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颜仲昌摆摆手:“渐之不必担忧,此事我并未外传。李墨仙的行事,我虽不认同,可他破匈奴,安边境,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叛贼。”
李缓抬头惊愕地望向颜仲昌:“那日在藏剑谷,我便已经瞧出端倪,回京之后,我让人悄悄从楚平澜查起,终于寻出了你身世的蛛丝马迹。”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日你坠下山崖,我总有预感渐之福大命大,不会那般轻易殒命,所以写了一封举荐信,在我书房里,渐之若是日后想明白欲再入仕途……”
话音未落,李缓已泣不成声:“朝中如此不堪,大人犹自心系他人?”
颜仲昌托住李缓手肘缓缓起身:“陛下虽为一国之君,可许多行事也并非本愿,朝中不知多少双眼在背后盯着盯着他。”
手指沿着茶碗边沿摩挲,似乎在考虑要如何说下去:“渐之胸怀天下,腹有良谋,这浑浊不清的朝廷社稷,总要有人为君固本清源。”
李缓喉结滚动数次,舌尖抵着上颚生生将血海深仇咽回腹中,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颜仲昌的话。
“陛下是个明君,渐之……你日后总会知道的。”
灯火忽明忽暗,摇曳出颜仲昌的眉间沟壑。
看着李缓挣扎的神色,颜仲昌又叹了一口气:“渐之若是日后若是不能为朝廷效力,那便远走高飞,陛下……极为聪明,我能查到的,只要陛下想查,你躲不掉的。”
说完,他一口将碗中剩余茶水饮尽:“该走了。”
李缓心中急道:“天色都这么晚了,要急在这一时片刻吗?”
颜仲昌摇摇头,道:“免得节外生枝。”
两人出了北门,不远处的长城之上火光大亮,那是出关的起点,也是李缓此行的终点。
夜色渐深,两人一路走得极慢,推棺的汉子跟在身后。
一路寂静,只有装着棺木的车轮滚动声音。
可纵是走得再慢,毕竟才几里路,只不多时便走到了居庸关隘口。
此地守将名为庞飞,多年镇守居庸关,也是一员得皇上信任的大将。
颜仲昌朝着庞飞一拜:“居庸关拜托庞将军了。”
庞飞神色坚毅,双手抱拳,朝着他回了一礼:“庞飞与居庸关共进退。”
颜仲昌微微一笑,回头看向李缓:“渐之便送到这里吧。”
李缓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气力一般。
“有空了去一趟报国寺,替我到何束的灵位上一炷香。”
说完颜仲昌再也不曾回头,径直出了关口。
李缓随庞飞到了城墙之上,目送着颜仲昌孤身逆行敌营。
身后的黑棺随着颜仲昌的衣衫逐渐隐进了黑夜当中。
今夜无月。
庞飞突然暴喝:“镇边卫!亮槊!”
三百铁甲齐刷刷举起长槊,寒芒连成银河,只等将军的下一句吩咐。
“放信炮!为颜老照亮前路!”
庞飞声如惊雷,瞬间,三十支火流星撕开夜幕,将黑夜照成白昼。
颜仲昌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脊背笔直如松,消瘦的身影仿佛烙在了居庸关的夜里。
李缓突然就明白那口黑棺——它本就不是载尸的器皿,而是用来撞响天下洪钟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