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顺着青瓦檐角滴落时,李老六正蹲在村西头老槐树下数纸钱。靠山屯拢共几十户,全挤在蟒山褶皱里,四围老林子黑压压拱着村脊,白瘴气终年扯不碎撕不烂,活似冤魂裹着尸衣。他家土坯房紧挨着乱葬岗,夜夜听着枭鸟笑,那声儿尖得能剜出人脑仁。
打小喝坟头露水长大的崽子,偏就好这口阴间话。祖父讲的“血浸嫁衣”能让他尿湿三条裤衩,王二叔的“子母棺”吓得他蹿稀整宿。如今三十啷当岁,倒把胆气熬成了瘾,拎着半坛地瓜烧就摸进了金纸鸢的院子。
金纸鸢的剪子还在红绸上跳舞。这女人是十里八乡最邪性的喜婆,扎的纸鸢能辨吉凶,挑的吉时能镇煞。可她那双手抚过龙凤帖时总带着颤,眼底淤青比棺材漆还浓。老六把酒坛往神龛上一墩,震得供桌上的铜铃铛叮当乱响:“金姑,给整点新鲜的!就那种...让人后脊梁爬冰碴子的!”
纸鸢的银剪子“咔嚓”剪断红线,烛影在她颧骨上割出两道沟:“六子,听过《血囍烛》么?”她忽然抓起供香插进酒坛,蓝火苗“噌”地蹿起三尺高,“五年前赵家那场喜事,抬轿的八个汉子...”香灰簌簌落进酒液,炸出腥甜的铁锈味。
檐角铜铃突然发了疯,山风卷着纸钱拍打窗棂。老六盯着女人脖颈上那道紫痕——像极了上吊绳勒出的印子——喉结上下滚了滚。供烛淌下的红泪正缓缓爬向神龛,模糊了“囍”字下半截,恍若淌血。
五年前,邻村赵家要嫁女儿,找她操办婚礼。赵家是老户,闺女叫赵小红,长得水灵,嫁的是村东头的李二狗,家里开杂货铺,日子红火。婚事定在秋天,金纸鸢早早备好喜烛、纸鸢、红绸,挑了个黄道吉日,喜堂布置得喜气洋洋,宾客满座,酒香四溢。
婚礼当天,天阴得像蒙了脏棉被,雾气重得喘不过气。金纸鸢早早到了赵家,帮着点喜烛,那些喜烛是赵家从镇上买来的,红得像血,蜡身刻着龙凤纹,点燃后香味浓郁,喜庆得很。可她总觉得不对劲,那香味刺鼻,像掺了怪东西。喜堂里静得瘆人,宾客笑声空洞,像从远处飘来。
到了吉时,新郎新娘拜堂,宾客举杯欢笑,可金纸鸢心里发毛,总觉得有东西盯着她。她回头一看,喜堂角落站着个女人,穿红嫁衣,蒙着红盖头,低着头,手里攥着根没点燃的蜡烛。她揉揉眼,以为看花了,可再看时,女人不见了,只留下一股怪味,像血腥混着胭脂香。
拜堂刚完,喜堂里的喜烛忽然“嗤”地一声,火苗一暗,蜡身流下黑乎乎的泪,滴在桌上,腥臭得熏人。金纸鸢心想:“这蜡咋流黑泪?”她凑近一看,蜡泪聚成一滩,黑得像墨,隐约能看出字迹:“血债…”她吓得退后一步,喊道:“这蜡不对劲儿!”可宾客没理,举杯喝酒,笑声震天。
就在这时,喜堂传来“嗡嗡”声,像一群苍蝇飞舞。她抬头一看,喜烛火苗全暗了,蜡身流下更多黑泪,滴在地上,聚成一摊摊黑水,散发出浓重血腥味。宾客们忽然停下筷子,脸色发青,眼珠凸出,嘴角淌下黑血,像中了毒。有人捂着脖子喊:“喘不过气!”有人抓着脸尖叫:“有东西咬俺!”
金纸鸢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快跑!这喜烛有鬼!”可宾客像没听见,个个七窍生烟,黑气从眼里、鼻孔、嘴里冒出来,弥漫喜堂,呛得人喘不过气。她想跑,可喜堂门“砰”地关了,窗子锁死,里头的人挤成一团,喊声、哭声混在一起,像地狱。
金纸鸢退到墙角,喜烛黑泪越流越多,聚成一滩滩,爬向宾客,黏在身上,冷得像冰针扎肉。宾客个个口吐黑血,七窍生烟,倒地抽搐,嘴里喊着:“血债…血债…”她吓得喊:“啥血债?俺不知道!”可没人答,喜堂静得只剩喘息声和蜡泪滴落的“嗒嗒”声。
这时,角落的女人又出现了,穿红嫁衣,低着头,手里攥着那根蜡烛,慢慢走近。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灰白如死人的脸,眼窝深陷,眼珠浑浊,嘴角裂开,露出黑牙,低声说:“血债…还俺…”声音沙哑,像风吹枯枝,带着怨气。
金纸鸢喊道:“你是啥人?”女人没答,手一挥,喜烛黑泪猛地聚成一团,裹住她腿,冷得像冰蛇钻骨。她喊道:“俺没欠你啥!”女人低声说:“你点的喜烛,勾了俺的魂…”身影一晃,退回黑雾,喜堂黑气更浓,宾客个个口吐黑血,倒地没了气。
金纸鸢咬牙,冲到喜堂中央,抓起喜烛想砸,可喜烛烫得像火炭,烧得她手起泡。她忍痛喊:“你到底要啥?”女人现身,低声说:“俺是王家的债主,十年前借钱给王老汉盖房,他拿俺的血抵债,杀了俺,埋在喜堂底下,用俺的血炼了喜烛。你点的蜡,烧了俺的魂…”她指着宾客,低喊:“都陪俺!”
金纸鸢愣了,这喜烛竟是用人血炼的,难怪烧起来邪乎。她喊道:“俺不知道!放过他们!”女人顿了顿,低声说:“血债…要血还…”金纸鸢脑子一转,跑回家拿了剪刀和一罐鸡血,赶回赵家。她在喜堂地上画了个圈,用鸡血泼在地上,喊道:“这是血,够不够?”
女人盯着鸡血,低声说:“不够…”手一挥,黑泪裹住新郎新娘,两人七窍生烟,倒地不起。金纸鸢急了,喊道:“俺给你找真凶!”她冲到王家老宅,翻出王老汉的账本,果然有记录:十年前,一个叫赵三的债主失踪。她拿账本跑回喜堂,喊道:“王老汉死了,你找他去!”
女人盯着账本,身影一晃,退回黑雾,低声说:“血债…未了…”喜堂黑气散了些,宾客喘过气,脸色苍白,七窍的烟没了。可新郎新娘已没气,喜烛火苗一闪,灭了,黑泪化成黑烟,钻进地里。
金纸鸢攥着账本的手抖得厉害,纸页上";赵三";二字洇着烛泪,恍若血痂。黑雾中女鬼的嫁衣簌簌作响,喜堂地砖突然拱起土包,半截白骨刺破青砖,指骨死死抠着账本一角。
";您看!";她突然将鸡血泼向白骨,鲜红液体渗入骨缝,";冤有头债有主,王老汉的棺材就埋在乱葬岗东头!";檐角铜铃骤然静止,女鬼脖颈的紫痕渗出黑血,滴滴答答落在账本上。
金纸鸢抄起供桌上的银剪,猛地划破掌心。血珠坠入鸡血罐的刹那,院外老槐树突然传来鸦啼,八只纸鸢破窗而入——正是当年抬轿汉子的模样。纸人抬着具柏木小棺,棺盖刻着褪色的囍字。
";当年您被压在这儿成不了婚,今日补您个囍堂!";她将染血账本塞进棺中,纸人们齐刷刷转向女鬼。供烛忽然蹿起三尺青焰,黑雾里渐渐显出一顶褪色花轿,轿帘上密布蛛网似的血丝。
女鬼的盖头无风自动,露出半张完好的脸。她伸出溃烂的手指抚过小棺,柏木突然绽开朵朵红梅——原是金纸鸢昨夜偷埋的朱砂发了芽。白骨哗啦啦散成齑粉,混着鸡血凝成道红绸,轻轻系上花轿檐角。
子时梆子响时,纸人们抬起花轿撞向土包。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喜堂供桌上";囍";字突然淌下清水,冲淡了血渍。金纸鸢再抬眼时,女鬼正站在晨光与雾气的交界处,盖头下传来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乱葬岗方向传来唢呐声,曲调却是《哭皇天》混着《百鸟朝凤》。赵小红苍白的指尖动了动,李二狗喉间黑气化作只墨蝶,追着纸鸢消失在天际。金纸鸢瘫坐在满地鸡血里,看着神龛上那对喜烛——蜡泪清透如琥珀,静静映着破晓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