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靠山屯的瓦檐时,我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板路往村口摸去。米铺檐角那盏褪色的素白红灯笼在风里晃悠,活像只失血的眼珠子。孔明灯正蹲在柜台后头舂米,老木臼发出";咚、咚";闷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棺材板上。
";孔叔,整两口?";我把沾着泥星子的酒坛子往柜台一墩,麻绳勒红的指头弹开油纸包,新炒的花生香混着霉味在屋里乱窜。他深陷的眼窝从阴影里浮出来,枯枝似的手指捏起粒花生,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米垢。
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墙上的干辣椒突然齐刷刷转了个面。孔明灯的喉结在皱皮下滚了滚:";老六,听过阴米招魂的故事没?";他说话时嘴角歪向左边,那里有道疤直插耳根,据说是年轻时被山魈挠的。
我后颈汗毛竖得像麦芒,嘴上却逞能:";您给说道说道?";他抓了把新舂的米,白生生的米粒从指缝漏下,在灯影里竟泛着层青。";那年我拿死人骨头缝里长的稻子酿酒...";话音未落,外头";咣当";一声,我俩齐刷刷扭头——米铺门板在风里张合,活像张吃人的嘴。
檐角灯笼突然灭了。
十多年前,村里遭了水灾,稻田颗粒无收,米铺没货,他急得团团转。有一天,他听说村东头的荒山上有野稻,长得金黄饱满,没人管。他寻思着白捡点稻子救急,就扛着镰刀去了。那片荒山偏得邪乎,草深林密,雾气弥漫,走几步就听不见人声。山坡下有个乱葬岗,埋着些无主尸,坟头没碑,长满了野稻,稻穗低垂,像在等人割。孔明灯心想,这稻子没人要,便宜了米铺,割了几捆,背回村。
他把稻子磨成米,酿了批酒,酒香扑鼻,色泽金黄,入口甜得腻人。他尝了一口,觉着有点怪,酒里夹着股土腥味,像湿泥混着血气,可村里人不在乎,喝得欢。村东的金寡妇过寿,买了两坛酒摆宴,村里人围着桌子喝得热闹,谁也没在意那股怪味。
可第二天,怪事来了。喝过酒的张铁牛半夜跑来米铺,脸色白得像纸,喊道:“孔老板,你那酒有问题!俺喝完睡下,梦见一群鬼围着桌子,个个脸烂得掉渣,眼珠子瞪着俺,低声喊:‘赔俺…赔俺…’”孔明灯笑他喝多了,可张铁牛死拽着他回屋看。屋里黑漆漆的,桌上空荡荡啥也没有,张铁牛却指着桌子哆嗦:“就在那儿,百来个鬼,围着桌子冲俺笑,笑得俺头皮发炸!”孔明灯心里一咯噔,嘴上没说啥,可心里犯了嘀咕。
没几天,村里喝过酒的人都撞鬼了。金寡妇说,寿宴后她睡下,看见一群鬼围着饭桌,个个披着破麻衣,手里攥着筷子,低声喊:“赔俺…赔俺…”她吓得大叫,醒来后嗓子哑了三天。孙二癞子喝了酒,半夜跑出去撒尿,看见院子里站着百来个鬼影,脸模糊得像团雾,眼珠子红得滴血,低声喊:“赔俺…赔俺…”他吓得裤子都没提,跑回屋躲被窝里。
村里人慌了,嚷着找孔明灯算账,说他卖鬼酒害人。孔明灯急了,跑回米铺翻酒缸,掀开盖子一看,酒面上漂着一层黑雾,腥臭刺鼻。他抓起勺子搅了搅,酒里“咕咕”冒泡,像有人在喘气。他凑近一瞧,酒面下映出张烂脸,眼珠子红得像血,低声喊:“赔俺…赔俺…”他吓得勺子掉地上,跌坐在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酒招魂了!
那天后,村里人不敢碰他的酒,米铺门可罗雀。孔明灯寻思着得查清楚,跑到金寡妇家问寿宴的事。金寡妇抖着说:“那天宴上,酒喝到一半,桌子底下冒冷气,阴风阵阵,俺还以为是夜风,可后来听见低语,‘赔俺…赔俺…’”孔明灯一听,后背发凉,猛地想起那稻子是乱葬岗割的,怕是坟头稻惹了祸。
孔明灯咬牙,带上张铁牛和孙二癞子,扛着锄头去了荒山乱葬岗。天黑得像泼了墨,雾气裹着坟头,风吹过“呜呜”响,像鬼在哭。乱葬岗静得瘆人,坟堆东倒西歪,草丛里露着几根白骨,稻子长得密,稻穗低垂,像在等人割。张铁牛挖开一坟,土里翻出块破布条,裹着半截骨头,骨头上爬满稻根,稻粒金黄,沾着黑血。
孙二癞子喊道:“这稻子长在死人身上,阴气重,酿酒招魂了!”孔明灯脸色煞白,喊道:“俺不知道!俺以为是野稻!”张铁牛说:“这叫阴米,沾了死人魂,你得烧纸送魂,不然鬼不散。”孔明灯跑回米铺,砸了酒缸,把酒倒进沟,点了一堆纸钱,跪在沟边求道:“各位爷,俺错了,放过俺吧!”可风里还是传来低语:“赔俺…赔俺…”他吓得魂儿都没了,缩在米铺不敢动。
那天夜里,他睡得迷糊,听见米铺外“沙沙”响,像一群人在走。他推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百来个鬼影,个个脸烂得掉渣,眼珠子红得滴血,手里攥着筷子,低声喊:“赔俺…赔俺…”他喊道:“赔啥?俺咋赔?”领头的鬼影飘过来,低声说:“赔俺血肉…赔俺魂魄…”
孔明灯吓得腿软,喊道:“俺没害你们!咋赔血肉?”鬼影低声说:“你割了俺们坟头的稻,吃了俺们的魂,酿酒勾了俺们的怨,你得赔!”他愣了,喊道:“俺不知道那是你们的地!”鬼影冷笑:“稻子长在俺们身上,你割稻像剜俺肉,酿酒像喝俺血,赔俺魂!”孔明灯抖着说:“俺错了!咋赔?”
鬼影低声说:“用你的酒,泼在坟头,烧纸念咒,送俺走。”他喊道:“酒倒了,没了!”鬼影眼珠子一瞪,低声说:“没酒,那就拿命赔!”孔明灯吓得瘫地上,喊道:“别!俺去弄酒!”鬼影顿了顿,低声说:“阴米酿的酒,俺们才喝,你快去!”
他连夜跑去找村里的老酒鬼刘瘸子,求他帮忙酿酒。刘瘸子听完,骂道:“你疯了!阴米酿酒招魂,你还敢弄?”孔明灯跪下求:“不弄俺就没命了!”刘瘸子没办法,带他回了乱葬岗,割了点稻子,连夜酿了一坛酒,酒香里夹着血腥味,红得像血。
第二天夜里,孔明灯扛着酒回了乱葬岗,雾气浓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坟前摆上酒坛,点了香,烧了纸钱,低声喊:“各位爷,酒来了,放过俺吧!”风里传来“沙沙”声,百来个鬼影飘出来,围着酒坛,低头喝了口,低声说:“血肉…赔了…”身影一晃,退回坟头,黑气散了,坟头静悄悄的。
可刚松口气,他听见身后传来低语:“赔俺…赔俺…”他回头一看,一个鬼影站在雾里,眼珠子红得滴血,低声说:“酒不够…俺没喝饱…”孔明灯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俺再酿!”鬼影冷笑:“不用了,俺自己来拿。”身影一闪,消失在雾里。
孔明灯瘫坐在坟堆间,想起老辈人说过,乱葬岗埋的是百年前闹饥荒的流民,饿死在山上无人收尸。
";各位乡亲!";他颤巍巍站起,";俺知道你们苦!";说着狠心咬破舌尖,血珠子溅在酒坛上,";今儿拿命起誓,定给你们立碑修祠!";阴风骤停,鬼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第二天他变卖家当,请来白云观的道士。当青铜招魂铃摇响时,全村人跟着道士往乱葬岗撒糯米。孔明灯跪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的往生钱,纸灰飘到第七个时辰,有人惊叫:";稻子!快看稻子!";
乱葬岗的稻穗簌簌脱落,金黄的稻粒滚进坟茔裂缝,像是被地底伸出的手接住了。老道士将铜钱剑往最大那座坟头一插:";怨气散了!";
后来村里人凑钱修了座无主祠,每逢清明中元,总有人看见祠前供着的米酒少半截。而孔明灯的米铺檐角,从此只挂素白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