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坳里。靠山屯的土坯房在暮霭中蜷缩着脊梁,村西头那间瓦檐塌了半边的老屋,正是我李老六的窝。北风裹着山魈的呜咽,在窗棂的豁口处打着旋儿,檐角悬着的破铁犁被刮得叮当乱响,倒像是吊死鬼的脚镣在晃荡。
王福贵家的土炕烧得滚烫,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摇曳的暗影。这位五十有三的老木匠,此刻正叼着铜嘴旱烟袋,火星在昏暗中忽明忽暗,映得他腮边虬结的胡茬泛着铁青色。";二叔,给整点带劲的。";我搓着皴裂的手背,后脊梁却莫名发凉。窗外的老槐树张牙舞爪,树影泼在裱糊的窗纸上,活似判官笔下的勾魂符。
烟袋锅里的火光倏地一跳,王二叔的喉结在松垮的皮肉下滚动。他忽然掐灭烟灰,枯枝般的手指叩了叩棺材板改的炕沿:";老六啊,你可知活人打棺,死人喘气?";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掀得油灯骤暗,灯芯爆出粒火星子,正落在炕席上绣的莲花纹样里。
我后槽牙开始打颤。王二叔的瞳孔在阴影里缩成针尖,嗓音像钝锯子锯着陈年柏木:";二十年前那口松木棺,黑漆刷了三道,棺头雕的并蒂莲,根茎缠得像绞刑索...";他忽然抓起炕桌上的酒葫芦,浑浊的液体顺着花白胡须淌进衣领,";刘寡妇躺进去那夜,棺材缝里渗出的不是尸水,是活人的指血。";
屋外骤然炸响一声夜枭的尖啸,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痉挛般跳动。王二叔的颧骨在光影中嶙峋如鬼面,他压低身子,我闻到他身上陈年的松脂味混着腐木的潮气:";抬棺那日,四个壮汉压不住口薄棺。赵大奎脚底打滑时,你猜棺材里传出什么动静?";他的指甲深深抠进炕沿裂缝,";是挠棺声,一下下,像猫抓心肝...";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北风撞开虚掩的窗扇,卷着枯叶扑进来,灯罩里的火苗";噗";地灭了。黑暗里只剩王二叔粗重的喘息,还有我牙齿相撞的咯咯声。待我抖着手划亮洋火,却见他正对着墙角那具半成品的柏木棺椁发怔,棺盖内侧赫然留着五道深陷的抓痕。
那天阴得厉害,铅云低垂,苍穹仿佛被泼了满砚的宿墨。山风裹挟着碎冰碴子,抽得人脸皮发麻。送葬队伍像条黑蜈蚣,在羊肠山道上蜿蜒蠕动。抬棺杠子压进肩胛骨的闷响混着粗喘,在嶙峋怪石间荡出回音。张麻子后颈的汗珠刚冒头就凝成冰棱,赵大奎的棉袄早被棺材底渗出的阴寒浸透。
";当心!";王二叔的烟嗓被风撕碎。话音未落,赵大奎的千层底在青苔上打了个趔趄。松木棺椁轰然坠地,裂帛般的脆响惊飞满山寒鸦。黑漆皲裂的棺盖豁开獠牙般的缝隙,霉腐气息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喷涌而出。
孙老三的喉结滚了滚。他分明看见裂缝深处有团幽绿的光晕在游移,像坟茔间的鬼火。王二叔的烟袋锅在棺木上磕出火星,俯身刹那,后槽牙突然泛起酸麻——那裂缝里竟凝着层白霜,霜花诡异地蜷曲成指节形状。
";轰隆!";
棺内猝然爆发的闷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赵大奎的扁担当啷落地,张麻子裤裆晕开暗色水渍。孙老三攥着撬棍的手青筋暴起,却见柏木棺盖在第二声撞击中猛然拱起,活似怀胎十月的妇人肚皮。
";刘家妹子...";王二叔的烟袋杆抖出残影,话音被第三声巨响碾碎。棺盖炸裂的瞬间,腐熟的槐花混着尸臭劈头盖脸砸来。柏木碎屑如蝗群飞溅,在众人惨白的脸上划出血线。
棺中坐起的妇人脖颈以诡异角度后折,乱发间垂落的蛆虫在惨白面颊上蜿蜒。她青灰色的指尖抠进棺木,甲缝里嵌着的黑泥簌簌掉落。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浸着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的绿点,活像深夜坟头飘荡的磷火。
";二...哥...";喉管漏气般的嘶鸣从她裂至耳根的嘴角溢出,黑红血沫顺着下巴滴落,在棺头雕的并蒂莲上溅出妖异的纹路。她腐烂的棉袄下突然鼓起数处游动的肿块,仿佛皮下藏着十数只躁动的田鼠。
孙老三的撬棍";当啷";坠地。那妇人朽烂的右手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五指如蜘蛛附骨般扣住棺沿。沾着尸蜡的指甲在柏木上犁出深沟,刮擦声像钝刀在众人天灵盖上反复打磨。
惊雷劈落时,她腐烂的腹腔突然传出婴啼般的尖啸。王二叔后撤的布鞋在泥地上拖出凌乱轨迹,鼻腔里灌满尸液发酵的恶臭。恍惚间,他看见妇人脖颈的尸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转眼爬满半边青紫面庞...
";轰——!";
惊雷碾过山脊时,棺材板发出朽木断裂的脆响。刘寡妇的脊梁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一寸寸从棺中支起。她脖颈折成骇人的锐角,乱发间垂落的蛆虫在青灰色面颊上蜿蜒,每粒虫足都沾着腐肉碎屑。
";俺……没死……";
沙哑的喉音裹着地窖霉味扑面而来。张麻子裤裆晕开暗黄水渍,踉跄后退时被枯藤绊倒,尖刺在他颧骨犁出数道血沟。赵大奎瘫坐在泥泞里,棉裤裆部渗出腥臊水迹,喉咙里挤出的呜咽比山风更破碎。
孙老三攥着撬棍的指节泛白,扁担横在胸前剧烈颤抖:";莫、莫过来!";
柏木碎屑簌簌坠落。刘寡妇朽烂的右手突然反关节扭转,沾着尸蜡的指甲抠进棺沿,刮擦声像是钝刀在众人天灵盖上反复打磨。她腹腔深处骤然爆出婴啼般的尖啸,惊得满山寒鸦振翅,黑羽如纸钱纷扬。
王二叔的布鞋在泥地上拖出凌乱轨迹。那具腐尸歪斜的瞳孔里跃动着磷火,青紫唇瓣翕动间喷出黑红血沫:";棺材……是你打的……";
腥风卷着尸臭灌入鼻腔,他后槽牙泛起尸蜡的酸苦。刘寡妇棉袄下突然鼓起游动的肿块,十数只灰白蛆虫从袖口簌簌掉落,在积雪未消的山路上扭成诡异的符咒。
";陪俺……下去陪俺……";
腐尸的喉管漏气般嘶鸣,脚踝拖曳出黏稠黑痕。王二叔的烟袋锅坠入泥泞,火星在尸水中发出";嗤";的哀鸣。他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嶙峋山石,剧痛中瞥见那十指弯成鹰爪状,指甲缝里嵌着的竟是槐花瓣与碎骨渣。
孙老三的扁担挟着破风声砸下,却在触及尸身的刹那诡异地弯折。柏木裂口处渗出墨绿黏液,顺着撬棍纹路爬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刘寡妇咧至耳根的嘴角淌下黑水,尖牙间垂落的舌头布满蜂窝状孔洞,每处孔眼都在喷涌腐蛆。
";轰——!轰——!";
闪电劈开铅云,惨白电光中腐尸的面皮簌簌剥落,露出皮下交织的霉斑与蛛网。她脖颈的尸斑如活物般蠕动,转眼爬满半边颅骨。王二叔的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近的利爪,指甲尖端泛着棺漆的幽光。
千钧一发之际,孙老三合身撞来。腐尸仰面跌回棺椁的刹那,棺底积年的槐花突然无风自旋,在半空凝成莲花状漩涡。众人耳畔炸响凄厉婴啼,待烟尘散尽,棺中只剩滩沸腾的黑水,咕嘟冒着血泡。
";快看!";
赵大奎的惨叫变了调。翻倒的棺盖上,五道抓痕深可容指,裂口处正汩汩渗出猩红液体。最骇人的是抓痕末端——分明是半截婴儿手掌大小的指甲,表面布满螺旋状纹路,在雪地里泛着铁青幽光。
逃回屯子的路上,王二叔的棉袄后背结满冰碴。他不敢回头张望,总觉得暗处有双绿眸在丈量他的脖颈。直到撞开自家院门,才发现攥着烟袋杆的掌心血肉模糊——不知何时,那截鬼指甲竟深深嵌入了皮肉。
当夜,靠山屯每户人家的窗棂都被挠出白痕。瓦檐下的冰凌映着月光,在地面投下形似鹰爪的暗影。后山老林深处,隐约传来棺木开合的吱呀声,混着女子幽咽的摇篮曲,在松涛间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