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夜枭的啼叫掠过窗棂,煤油灯芯在陶盏里不安地跳动。我蜷在陆镇河家土炕的苇席上,听着这位老挖井匠用烟袋锅敲了敲炕沿。他裹着褪色的靛蓝棉袄,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三十年井底捞上来的泥沙。
";六子,你莫嫌俺絮叨。";他沙哑的嗓音像枯井里回荡的回声,";那年头天旱得邪乎,村口老井的水位线一天降三指。青石井沿叫吊桶磨出的沟痕,深得能养蝌蚪。";我盯着他龟裂的拇指在烟杆上摩挲,那截黄铜烟嘴泛着井水浸泡过的铜绿。屋外老槐树的影子正巧投在纸窗上,枝桠的轮廓活像井底打捞上来的铁链。
";七月初三晌午,日头毒得能烙饼。";陆镇河突然压低声音,煤油灯的火苗应声矮了半截,";井底飘上来的腥气惊走了饮水的麻雀。张老三攥着辘轳把的手直打滑——不是汗,是井壁渗出的黏液。";他忽然抓起炕桌上的粗瓷碗,浑浊的井水在碗底晃出诡异的波纹。";你闻闻,三十年了,这锈味儿还在鼻子里生根。";我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仿佛真嗅到了那种混合着铁腥与腐殖质的死亡气息。老挖井匠的独眼映着将熄的灯焰,瞳孔深处泛起我从未见过的幽绿。巷道里适时传来铁链拖地的脆响,不知是谁家的看门狗突然发出挨宰般的哀嚎。
那天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干,井口周围的土烫得踩不下去。陆镇河带着几个帮手——张老三、王二奎、李大栓——来到村口,拿了绳子和铁钩,准备下井掏泥。井口黑漆漆的,深得看不到底,风吹过井沿,带出一股子怪味儿,像鱼烂了三天。陆镇河系上绳子,第一个下去,井里凉得刺骨,跟外头热得冒烟的天判若两样。他踩着井壁上的石缝往下爬,绳子晃得吱吱响,井底的泥黏糊糊的,散发一股子潮湿的腥味儿。
陆镇河下到井底,脚踩进泥里,陷了半寸,水只剩薄薄一层,绿得发黑,像烂菜汤。他拿铁钩搅了搅,泥里翻出几块碎骨头和烂布条,散发一股子恶臭,熏得他头晕。他喊道:“上头拉绳子,底下堵得厉害!”可刚说完,井底的水突然动起来,像有啥东西在搅,绿水咕嘟咕嘟冒泡,腥臭味儿更浓了,像血混着烂肉。他低头一看,水面上漂着一团长头发,黑乎乎的,像水草。
“啥玩意儿?”陆镇河心里一咯噔,拿铁钩去捞,那团头发一拽就动了,像活的。他使劲一拉,井水猛地炸开,喷出一股绿水,溅了他满脸,黏糊糊的,像烂肉汁。紧接着,水里伸出一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长得像刀刃,泛着青光,指尖上挂着泥土和血丝。陆镇河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快拉俺上去!”可那只手猛地抓住铁钩,力气大得吓人,拽得他差点摔进水里。
张老三在上头听见喊声,赶紧拉绳子,可绳子像被啥卡住,拉不动。王二奎和李大栓也上手,三人使劲拽,总算把陆镇河拉上来,可铁钩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具湿尸,脖颈拴着条锈铁链,链子另一头还卡在井底。那尸体被拽上来,摔在井沿上,水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不是普通尸体,是个女的,死了三十多年,褴褛的裹尸布在阴风中簌簌剥落,如同被酸液腐蚀的蛛网,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那根本不是寻常的干瘪,而是像被抽干髓液的枯骨裹着层半透明的尸蜡,每寸褶皱里都嵌着墨绿色的苔藓,正随着她的喘息渗出腥臭的黏液。
她的头颅以诡异的角度后仰,脖颈处锈蚀的铁链已与腐肉共生:铜钱厚的绿锈下鼓动着暗红血管。深陷的眼窝里,两颗腐坏的眼球如同泡发的菌菇。灰白角膜上浮着层油绿的尸液,瞳孔缩成针尖大的黑洞,却从黑洞深处钻出半截蛆虫,在眼眶里扭动着沾满脑浆的躯体。最骇人的是那十根畸形指爪——指甲已增生卷曲成青紫色的骨钩,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探出猩红的菌丝。当她抓握井壁时,菌丝竟如活物般钻进石缝,将坚硬的花岗岩腐蚀出滋滋作响的泡沫。湿漉漉的头发间,两只肥硕的尸蟞正从颅骨裂缝里钻出,抖动着沾满脑髓的触须。
陆镇河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喊道:“这啥玩意儿?”张老三、王二奎、李大栓也吓傻了,站在井边不敢动。村里几个老人闻讯赶来,其中有个老太太,叫王婆子,七十多岁,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看了那尸体一眼,吓得退后几步,抖着说:“这是翠兰!三十年前沉井的寡妇!”
王婆子讲了前因。三十年前,村里有个寡妇叫李翠兰,二十多岁,男人死了没两年,被人告发跟外村的汉子通奸。村里老辈看不下去,开了堂会,判她沉井。那天晚上,几个汉子——赵老四、孙大奎、张老五——把她绑了,脖颈拴上铁链,扔进村口这口老井,活活淹死。她死前挣扎得厉害,喊着冤枉,可没人信。井水淹了她的尸体,村里人以为这事儿就完了,可没想到,干旱把她露出来了。
陆镇河盯着那尸体,低声说:“她咋没烂?指甲还在长?”王婆子抖着说:“这是封僵!井底阴气重,铁链锁了她的魂,她没散,成了僵尸!”她指着井壁,井沿下满是深深刻痕,像被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有的深得能塞进手指,布满绿锈和血迹,像她在井里挣扎了三十年。
陆镇河壮着胆子凑过去看,那尸体的手指果然还在动,像虫子似的抽搐,指甲“咔咔”伸长,刺进井沿的青石里,石粉簌簌掉下来。张老三喊道:“快烧了她!”可刚说完,那尸体猛地坐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脖颈上的铁链“哗啦”响了一声,水淋淋地甩在地上。她慢慢转过头,眼珠子锁定了陆镇河,嘴里挤出一句低沉的话:“俺……好苦……”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低得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带着股怨气。
陆镇河吓得退后几步,喊道:“俺没害你!”可李翠兰没停,伸出手,瘦得像枯枝的手指朝他抓过去,指甲长得更快,像刀刃划过空气,发出“嗤嗤”的声音。她一步步爬过来,脚底下拖出一道黑乎乎的痕迹,像腐烂的血水,井水跟着涌上来,绿得发黑,散发一股子腥臭味儿,像烂肉泡了三天。
王二奎抄起铁锹砸过去,可锹头打在她身上,像打在棉花上,没一点动静。李翠兰咧开嘴,笑得更瘆人,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顺着下巴滴下来,“你们……都欠俺……”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从四面八方传来,阴冷得让人骨头缝里发寒。李大栓吓得转身就跑,可跑出没几步,井里猛地喷出一股绿水,像活的,缠住他的腿,把他硬生生拖倒。他尖叫着挣扎,可绿水像手似的拽着他往井里拉,眼看就要没顶。
陆镇河咬着牙,冲过去拽住李大栓,可那绿水力气大得吓人,他也被拖得滑向井口。就在这时,王婆子喊道:“烧她!用火!”张老三抖着手点了个火把,扔过去,火苗一碰到李翠兰,猛地烧起来,发出“嗤嗤”的声音,黑烟裹着腥臭味儿冲天。她发出一声尖叫,像刀子划玻璃,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身子抽搐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火烧了一夜,李翠兰的尸体化成一堆灰,可那条锈铁链还在,绿锈更浓,散发一股子怪味儿。井水退了下去,可井底的腥臭味儿散不掉,村里人再不敢打水。第二天,陆镇河带人想填了那口井,可挖土时,井壁上的刻痕动了,像活的,指甲划过的痕迹又深了几分,土里渗出绿水,黏糊糊的,像血混着烂肉。
没过几天,村里出事了。赵老四,三十年前沉井的凶手之一,半夜死了,横在炕上,脖子上有两道黑紫的手印,嘴里塞满绿泥,眼珠子瞪得老大。孙大奎第二天在田里找到,尸体泡得发胀,脖子拴着条锈铁链,手指甲长得弯成钩子,像被人拽死的。张老五失踪了,三天后在井边发现,脸埋在土里,手脚指甲还在动,像要爬出来。
村里人吓得不敢吭声,找来个道士,叫刘瞎子,六十多岁,瞎了一只眼,懂点驱邪的法子。刘瞎子拄着桃木杖在井边绕了三匝,突然用杖头猛击井沿。青铜铃铛在暮色里炸开凄厉的颤音,惊飞了井底栖息的寒鸦。老道士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抚过井壁刻痕,指尖沾着墨绿苔藓竟开始蠕动。
";不是封僵,是锁魂。";他独眼里泛起浑浊的泪光,";铁链拴着三魂七魄,井水泡着怨气三十年。";夜风卷起他褪色的道袍,露出腰间一串刻满《度人经》的青铜卦钱,";得把铁链起出来,在卯时用槐木火煅烧。";陆镇河带着当年那柄生锈的铁钩下井时,井水突然沸腾如滚油。月光透过辘轳架投在井底,照见铁链尽头竟拴着个青玉匣子,匣面符咒被绿苔蚀得斑驳。当铁链出水刹那,全村狗吠骤停,井底传来女子幽咽的哭声。
刘瞎子将铁链盘成八卦阵,泼上黑狗血。槐木火腾起的瞬间,玉匣符咒突然迸裂,飞出三十三张泛黄纸片——竟是当年诬告李翠兰通奸的伪证,墨迹被井水洇成血色。火舌舔舐铁链时,青烟凝成个透明人影,朝着当年沉井凶手的后人盈盈下拜。
黎明前最后一声鸡啼响起时,井底浮起具白骨,腕骨套着当年陪葬的银镯。刘瞎子将骨殖葬在后山桃林,下葬时那截铁链突然自行崩解,锈渣落地竟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菊。
次年惊蛰,干涸三十年的老井重新涌出清泉。掬水入口的孩童突然指着水面惊呼——粼粼波光中,隐约可见梳着旧时发髻的女子倒影,正将一朵山茶别在鬓角,笑纹里漾着释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