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靠山屯的土路上飘着几点萤火。我踩着露水往村北赶,老棉鞋底子拍得青石板啪啪响。这屯子夹在山坳里,百来户泥坯房歪歪扭扭挤作一团,后山乱葬岗子上的老鸹叫顺着山风往耳朵眼里钻,叫得人脊梁骨发凉。
打小我就爱往老人堆里扎,专听那些渗人的古话。爷爷的";坟头新娘";能吓得我尿炕,钱二婶的";血衣索债";让我三个月不敢走夜路。可今儿不一样,老槐树底下纳凉的王麻子神秘兮兮扯我袖子:";六子,真想听邪乎的,得找盛瘸子。";
盛瘸子本名盛招阴,住在村西头三间漏风的土屋里。推开吱呀作响的榆木门,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窜,照见炕沿上蜷着个黑影。六十多的老骨头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鬼影。
";盛爷,给讲段真格的。";我把油纸包着的烧刀子搁在豁口陶碗边上,";陆镇河那井底封僵的茬儿,可比得上您当年守陵见的阵仗?";
老头子的喉结咕咚一动,浑浊的眼珠子突然精光四射。外头恰巧刮过一阵穿堂风,吹得破窗纸哗啦啦响,混着远处坟圈子飘来的呜咽,活像百鬼夜哭。
";那是八三年霜降...";烟袋杆子";当啷";磕在炕桌上,火星子溅到我手背上,";黑松林老坟头挖出个穿绣花鞋的主,鞋面子红得跟刚蘸了人血似的。";
迁墓那天,天阴得像盖了锅盖,乌云压得低低的,像要塌下来。盛招阴带着几个帮手——张老五、王麻子、李二奎——去了黑松林。那林子密得像墙,黑松树高得遮天,地上满是枯枝和落叶,踩上去“咔嚓”响,像骨头碎了。林子深处有个孤坟,矮矮的土包,没墓碑,周围长满枯草,风一吹,草叶子滴答滴答,像在哭。赵老四指着那坟说:“这是俺老姑奶奶,死了六十多年,迁回去吧。”
盛招阴皱着眉,总觉得这坟不对劲儿,土包太新,像刚埋的,可赵老四说六十多年了。他没多想,带着人挖开坟,土里满是碎石和虫子,散发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儿。挖到一半,露出一口棺材,松木做的,烂得不成形,木板上满是霉斑和虫眼,散发一股子腐臭味儿。张老五撬开棺盖,棺材“吱吱”响了几声,盖子掀开一条缝,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可刚掀开,一股冷风从棺材里钻出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儿和一股子血腥气,熏得人头晕。
棺材里躺着个老太太,干瘪得像风干的腊肉,裹着一身破布衣,烂得像蛛网。可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小脚裹得紧紧的,鞋子红得刺眼,上面绣着牡丹花,针脚细密,像新做的。盛招阴心里一咯噔,嘀咕道:“死了六十多年,鞋咋这么新?”可赵老四不耐烦,说:“别磨叽,抬回去埋了!”他们把棺材抬上板车,连夜赶回靠山屯。
回村那天晚上,雾气重得像棉花,路上静得吓人,只有板车的轮子“吱吱”响。盛招阴走在后头,总觉得身后有动静,像有人踩着落叶,“沙沙沙”,轻得像猫走路。他回头一看,啥也没有,可雾气里多了两个小脚印,浅浅的,像刚踩出来的。他心里发毛,催着张老五快走,可刚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啪——啪——”,像鞋底拍地,节奏慢得瘆人。
盛招阴吓得喊道:“谁在那儿?”可没人应他,那“啪——啪——”的鞋声却没停,反而更近了,像贴着耳朵来的。他眯着眼往雾里看,隐约瞧见一个身影,矮矮的,披着一身破布衣,低着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迈一步,那“啪——啪——”的鞋声就响一下。他壮着胆子喊:“你是谁?”可那身影没抬头,鞋声却停了,紧接着,一双绣花鞋从雾里走出来,红得像血染的,鞋尖翘着,踩在地上,留下两个湿漉漉的脚印。
那不是活人,是个老太太。那东西的脖颈突然扭成直角,裹着寿衣的骨架发出朽木断裂的脆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动着——左腿关节反向弯折,缠着裹尸布的脚踝诡异地外翻,三寸金莲在绣鞋里肿胀成紫黑色,每步都踏出皮下蛆虫爆浆的粘腻声。
她的皮肤不是干瘪,而是像发霉的树皮层层剥落,裂缝里不断渗出墨绿色黏液。深陷的眼窝中,两颗浑浊眼球如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蟾蜍卵,瞳孔缩成针尖大的绿点,却在转动时突然爆开蛛网状血丝,溅出星星点点的磷火。
最骇人的是那半张塌陷的脸:溃烂的皮肉像融化的蜡油挂在颧骨上,随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牙缝间卡着的根本不是血块,而是半片连着毛囊的头皮,发丝间还晃荡着枚断裂的银簪。
那双绣花鞋每踏一步,鞋底就翻卷起粘着人指甲的湿泥。猩红的鞋面不断鼓起水泡,爆裂时溅出的黑水落在地上,竟蚀出滋滋作响的焦痕。当她离棺材还有三步时,裹脚布突然崩裂,露出增生扭曲成骨刺的趾甲,上面还勾着半只腐坏的蝙蝠残翅。
盛招阴嗅到浓烈的尸臭里混着铁锈味——老太太阳穴处的裂痕里,正有黑红参半的脑浆缓缓滴落,在青石板上凝成《往生咒》的残缺笔划。夜风掠过坟茔的刹那,她脑后散乱的发髻里突然睁开第三只眼,灰白瞳孔倒映着供桌上将熄的白烛。
“俺……要回家……”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低得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带着股怨气。盛招阴吓得腿一软,喊道:“俺没惹你!”可那老太太歪着头,盯着他,嘴里念叨:“鞋……带俺回去……”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锁定了板车上的棺材,鞋声“啪——啪——”加快了,像要追上来。
张老五、王麻子、李二奎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没了。张老五喊道:“快跑!有鬼!”可那老太太速度快得吓人,眨眼就到了板车边,手伸向棺材,指甲长得像刀刃,泛着青光,指尖上挂着泥土和血丝。她抓着棺材板,低声说:“俺要回家……别丢下俺……”她的声音细得像针,刺得人头皮发麻。
盛招阴咬着牙,抄起铁锹砸过去,可锹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像打了个空。她咧开嘴,笑得更瘆人,嘴里吐出一串黑水,顺着下巴滴下来,“你们……带俺走……”她的鞋声“啪——啪——”不停,跟着板车一路回了村。雾气裹着她,路上满是小脚印,湿漉漉的,像刚踩出来的。
到了村北坟地,他们把棺材埋进新坑,填了土,赵老四拍手说:“成了!”可盛招阴总觉得不对劲儿,那双绣花鞋没在棺材里,老太太的脚光秃秃的,像被啥拔了。他没吭声,可那天晚上,坟地传来“啪——啪——”的鞋声,细弱得像耳语,夹杂着低沉的“俺回家了……”,阴冷得让人骨头缝里发寒。
第二天,盛招阴去坟地看,新坟的土松松垮垮的,像被啥拱过,坟头多了双绣花鞋,红得刺眼,鞋尖翘着,湿漉漉的,滴着黑水。他吓得退后一步,喊来赵老四看。赵老四皱着眉说:“鞋咋跑这儿了?”可刚说完,坟土猛地动起来,像有啥要钻出来。紧接着,一只手伸出土外,干瘪得像枯枝,指甲长得弯成钩子,抓着那双绣花鞋。
那老太太又爬出来了,穿着那双鞋,鞋声“啪——啪——”响得更急。她站起身,眼珠子瞪着赵老四,低声说:“你……丢下俺……”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从四面八方传来,阴冷得让人头皮发麻。赵老四吓得魂儿都没了,喊道:“俺没丢你!”可她没停,伸出手,指甲刺进他胳膊,血淌了一地。她低声说:“鞋带俺回家……你也留下……”她的鞋声“啪——啪——”不停,拖着赵老四往坟里走。
盛招阴吓得跑回村,找来个老汉,叫王九,人称九叔,五十多岁,懂点阴阳事儿。王九蹲在坟头捻着三根鸡骨,铜铃突然在无风处炸响。他蘸着朱砂在绣鞋面勾出北斗纹,转头对盛招阴低喝:";去老槐树西三丈,掘地七尺必有血棺!";
铁锹撞上硬物时月亮正被云吞没。腐坏的柏木棺里,两具白骨交颈而卧,女尸指骨死死抠进男尸肋条。九叔用桃木钉挑开女尸发髻,半块龙凤玉佩叮当坠地——正是赵家祖传的定亲信物。
";六十年前的新娘子啊。";九叔把绣鞋摆在女尸脚边,";被活埋陪葬的,怨气都在这鞋上。";他割破中指在鞋头点血,那血珠竟顺着牡丹纹路游走,渐渐凝成";归宁";二字。
子时三刻,两具棺材并排沉入黑松林的老龙穴。当第一抔土盖上棺木时,林间突然响起唢呐声,雾中隐约见着红衣轿影向西飘去。供桌上的白烛";啪";地爆出灯花,烛泪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并蒂莲。
三日后,赵老四在炕上睁眼,脖颈黑印已褪成淡红。他哑着嗓子说梦见个穿嫁衣的姑娘,在月牙河边朝他福了福身。靠山屯再没响起夜半鞋声,只是每年清明,老龙穴前总会多出双露水沾湿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