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秋夜来得早,天一擦黑,村里的茶肆便热闹起来。李老六端着一碗粗茶,坐在靠窗的木凳上,眯着眼听村里人闲聊。他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尤其是那些带着点阴森味道的怪谈。这天,焚尸工陈老歪也在茶肆里,拄着根烟袋,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雾在他皱纹横生的脸上飘散。
“陈老哥,你年轻时烧过那么多死人,没撞过啥怪事?”李老六瞅准机会,笑呵呵地开了口。
陈老歪瞥了他一眼,烟袋在桌上磕了磕,灰扑簌簌地落下来。“怪事?多了去了。那时候年轻,胆子大,可有回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哦?”李老六身子往前一探,眼睛亮了,“说来听听?”
陈老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话勾起了什么回忆。他抿了口茶,低声道:“行吧,就给你讲讲那回火化炉里传出求救声的事儿。你听好了,可别吓得晚上睡不着。”
李老六咧嘴一笑:“我胆子大着呢。”
陈老歪哼了一声,目光沉了下去,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那年,我二十出头,刚干上焚尸这行。那天的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秋天,靠山屯外的焚尸场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焚尸场建在村子边上,周围是稀稀拉拉的歪脖子树,风一吹,树影晃得像鬼爪子在挠墙。陈老歪那时还是个愣头青,干活麻利,不怕脏不怕累。焚尸场里就他一个人,守着那座黑乎乎的火化炉,炉子烧起来时,火光跳跃,映得四周墙壁像蒙了层血。
那天,村里送来一具无名尸。听说是个淹死鬼,从河里捞上来的,脸泡得肿胀发白,瞧不出模样。没人认领,按规矩得烧了。陈老歪没多想,把尸体推进炉膛,点上火,炉子里“轰”的一声,火苗窜得老高。他退到一边,蹲在小屋门口,打算等火熄了再收拾。
炉火烧得正旺,噼啪声夹着柴禾爆裂的动静,空气里满是焦糊味。就在这时,陈老歪耳边飘来一阵怪声,低低的,像有人在哼哼。他起初没在意,以为是风声。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断断续续,像在喊:“救命啊……救命啊……”
陈老歪头皮一炸,猛地站起身,瞪着火化炉。炉门紧闭,火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红彤彤的,像睁开的眼睛。那声音却没停,带着哭腔,从炉子里钻出来:“救我……我没死……放我出去……”
他心跳得像擂鼓,腿肚子直打哆嗦。这炉子烧了半小时,里头的人早该成灰了,怎么会有求救声?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手刚碰到炉门,烫得他“嗷”一声缩回来。可那声音更急了,夹着喘息和呜咽:“救命……救命……”
陈老歪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试着拉炉门,可门死死卡着,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咬牙使劲拽,门纹丝不动,求救声却越来越凄厉,像针似的往耳朵里钻。
“见鬼了!”陈老歪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顺着额头淌。他再也扛不住,转身就往村里跑,鞋底踩得泥水四溅,直奔道士九叔的草屋。
九叔是靠山屯的活神仙,五十多岁,瘦得像根竹竿,满脸胡茬,眼神却犀利得能穿透人。他平日里不爱说话,可一提起捉鬼驱邪,村里没人敢不服。陈老歪冲进草屋时,九叔正盘腿坐在炕上,捻着串佛珠,闭目养神。
“九叔!救命!”陈老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焚尸场……炉子里有人喊救命!”
九叔睁开眼,眉毛一挑,沉声道:“慢慢说,别慌。”
陈老歪结结巴巴地把事讲了一遍,九叔听完,脸色阴了下来。他起身抓起一柄桃木剑,又从桌上捡了几张黄符塞进怀里,低声吩咐:“带路。”
两人赶回焚尸场时,天色已暗,雾气更浓,焚尸场像陷进了一团灰白的棉花里。火化炉的火还没熄,炉门缝隙里透出暗红的光,求救声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呜咽,像野兽在喉咙里咕噜。
九叔站在炉前,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忽地冷笑:“好重的怨气。”他转头问陈老歪,“这尸哪来的?”
“河里捞的,没人认。”陈老歪声音发抖。
九叔点点头,喃喃道:“冤魂不散,怕是要作祟。”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香,点燃插在地上,又在地上画了个圈,嘴里念念有词。香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多了股怪味,像烧焦的头发。
陈老歪站在一边,腿软得站不稳。他刚想问点啥,炉子里突然炸出一声尖叫:“放我出去!”那声音刺耳得像刀子划玻璃,炉门“砰砰”震动,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来了!”九叔眼睛一亮,抓起桃木剑,喝道,“大胆鬼物,速速现形!”
话音刚落,炉门“轰”的一声炸开,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带着股腥臭味,直扑陈老歪脸面。他吓得一屁股摔倒,捂着鼻子干呕。那黑烟在半空扭了几下,慢慢凝成一道人影。
那鬼影瞧着像个男人,身子瘦长,佝偻着背,脑袋歪在一边,像是被人掐断了脖子。它的脸白得吓人,像涂了层石灰,双眼血红,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瞪得死死盯着人。嘴角咧开,露出一排尖牙,牙缝里还挂着黑乎乎的血丝。它的手伸得老长,指甲黑得发亮,像十把小刀,抓在空中,发出“嗤嗤”的怪响。
陈老歪吓得牙关打颤,差点尿了裤子。那鬼影却没看他,直勾勾地盯着九叔,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你敢管我?”
九叔冷笑,手腕一抖,桃木剑指向鬼影:“你已身死,魂魄却不散,扰乱阳间,今日我便收了你!”
鬼影桀桀怪笑:“收我?就凭你?”它身子一晃,化成一股黑风,带着腥臭扑向九叔。
九叔脚下不动,剑尖一挑,嘴里喊道:“天地正气,斩妖除魔!”剑光闪过,黑风被劈成两半,发出一声惨叫。可那鬼影没散,转眼又聚拢,爪子猛地抓向九叔肩膀。
九叔侧身一躲,左手甩出一张黄符,符纸“啪”地贴在鬼影脸上。鬼影尖叫着后退,脸上的白皮像烧焦的纸片往下掉,露出一张更狰狞的脸——眼窝深陷,嘴里獠牙外翻,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冤死的滋味不好受吧?”九叔沉声问,“说说你的冤情,我给你个超度的机会。”
鬼影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磨砂:“我叫张三,村东头的。半月前,有人把我推下河,抢了我的钱。我死得冤,不报仇我不走!”
陈老歪听了这话,心底一寒,颤声问:“你……你真是活人?”
鬼影扭头瞪他一眼,血红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我早死了,可这口气咽不下去!”它猛地转向九叔,“道士,你放我走,我去找那贼报仇!”
九叔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执迷不悟,我只能强行收你。”他咬破手指,在桃木剑上抹了点血,剑身嗡嗡作响。
鬼影见状,怒吼一声,身子猛地胀大,变成个三尺高的怪物,爪子挥舞,带起一阵阴风,直扑九叔。九叔不慌不忙,脚踩七星步,剑光如虹,迎了上去。
鬼影爪子抓在剑上,发出“滋滋”的烧灼声,像是铁块丢进火里。它疼得嗷嗷直叫,可还是不退,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团黑雾。黑雾腥臭刺鼻,逼得陈老歪捂着脸往后躲。
九叔皱眉,手指一弹,一张符咒飞出,贴在黑雾上。“砰”的一声,黑雾炸散,化成无数小虫子,嗡嗡乱飞。鬼影趁机扑上来,爪子直插九叔胸口。
“小心!”陈老歪喊得嗓子都哑了。
九叔却早有防备,身子一侧,桃木剑横扫,砍在鬼影手臂上。鬼影惨叫一声,手臂“啪”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化成黑水,冒着白烟。
“还打不打?”九叔冷冷盯着它。
鬼影喘着气,眼里的凶光淡了些,可嘴还是硬:“我不服!”它身子一缩,又化成黑烟,钻进火化炉里。炉子“轰隆”一声,火苗窜起老高,像是被泼了油。
九叔眯着眼,走到炉前,低声道:“躲也没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镇魂符,咬破舌尖,喷了口血在符上,符纸顿时红光大盛。他猛地一拍,符贴在炉门上。
炉子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炉门剧烈抖动,黑烟从缝隙里挤出来,可刚冒头就被红光压回去。鬼影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一句:“我错了……饶了我……”
九叔冷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双手结印,嘴里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收!”红光一闪,黑烟彻底消失,炉子恢复了平静。
陈老歪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九叔收起桃木剑,拍拍他肩膀:“没事了,这鬼魂已超度。”
“啥叫超度?”陈老歪懵懵地问。
“就是送它去该去的地方。”九叔淡淡道,“你以后烧尸前多烧点香,别再招惹这些东西。”
陈老歪连连点头,爬起来磕了个头:“九叔,真是活神仙!”
九叔摆摆手,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敬鬼神而远之,记住了。”
陈老歪讲完,茶肆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李老六端着茶碗,手微微发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世上真有鬼啊?”
陈老歪叹了口气:“有啊。古人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得敬着点,别作孽。”他顿了顿,又补一句,“那回多亏九叔,不然我这条命早没了。”
李老六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起身告别,推开茶肆的门,夜风迎面吹来,凉飕飕的。天黑得像泼了墨,路上连个灯笼都没。他裹紧衣服,低头往家走。
走了没几步,他耳边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细碎的,像有人在后面跟着。他猛回头,身后黑漆漆一片,连个影子都没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谁?”李老六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没人应。他咽了口唾沫,心跳得像擂鼓,赶紧加快脚步。可那声音没停,忽远忽近,像影子似的黏着他。
他跑回家,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粗气。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声呜咽。他点上油灯,火光一跳,照得墙上影子晃了晃,像个人形。
李老六揉揉眼,再看,影子没了。他苦笑一声,嘀咕道:“听了个故事,吓成这样,真是没出息。”可那晚,他睡得不安稳,梦里总有个声音在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