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船迈着略显沉重却又透着几分急切的步伐,从湖北辗转回到了广州太平街的家中。一路上,他眉头微蹙,眼眸中交织着对张之洞托付之事的反复思量,以及对未知前路的丝丝期许,那神情仿若被一团无形却又沉甸甸的云雾笼罩着。
刚踏入家门,他连外衣都顾不上脱,便径直朝着书房快步走去,脚下的石板路发出 “哒哒” 的声响,恰似他此刻纷杂的心跳节奏。进了书房,他先是长舒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随后提高了嗓音,唤道:“准儿,来书房一趟。” 那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饱含着父亲特有的亲昵。
不多时,李准匆匆赶来,脚步轻盈而迅速,显然对父亲的召唤早已习以为常。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边,抬手取下挂在那儿的烟管,那动作一气呵成,如同演练过无数次一般。紧接着,他微微侧身,探手进烟荷包,手指轻柔地抓出一小撮黄色烟丝,那模样好似生怕抓多抓少,失了分寸。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烟丝填进烟斗,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填好后,双手捧着烟斗,缓缓递到父亲嘴边,脸上还挂着一丝讨好的浅笑,轻声说道:“爸,您请。” 待父亲稳稳含住烟斗,他才转身,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嚓” 的一声,火柴头擦出明亮的火花,火苗瞬间蹿起,他赶忙凑近烟斗,熟练地将烟点燃,随后后退一步,静静站在一旁,等待父亲发话。
李铁船深吸一大口烟,白色的烟雾从口鼻中汹涌而出,瞬间弥漫在书房狭小的空间里,让整个屋子都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微微眯起眼,似在回味烟味,又似在整理思绪,良久,缓缓开口说道:“准儿,湖北总督张香帅给了我一张执照,要我们为湖北灾区赈捐。此事干系重大,咱们父子俩今儿可得敞开了,好好聊聊。”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儿子坐下。
李准听后,原本平静的脸上瞬间写满好奇,眼睛瞪得溜圆,快步走到椅子旁坐下,身子前倾,急切地说道:“爸,我曾经听人说,香帅不是非常反感捐例吗?听说当年西太后建颐和园差钱,还是李中堂以海防捐名义筹款呢。张伯父写了奏折坚决反对,太后收到 400 万两白银后就果断中止了海防捐,也算是给了张之洞一个面子,当然又间接保护了李中堂。这事儿可蹊跷得很呐,怎么如今他反倒用上这捐例了?”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抱胸,满脸疑惑地看着父亲。
李铁船皱着眉头,脸上的皱纹好似更深了几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腮帮子微微鼓起,随着 “呼” 的一声,又是一团白烟喷出,弥漫在他与儿子之间,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他放下烟斗,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啊,现在粤汉铁路建设正紧锣密鼓,那需要的钢铁量,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可汉阳钢铁厂呢,产能一直上不去,质量也堪忧,湖北缺钱投入生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加上今年湖北长江流域闹水灾,灾区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急需大笔资金赈灾,湖北府库空空,实在是拿不出钱呐,香帅也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迫不得已才向朝廷请求允许在湖北省外捐例赈灾。” 说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忧虑。
李准对赈捐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听父亲这般一说,愈发好奇。他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那茶杯触手温热,他轻抿一口茶,似是借这口茶平复内心的疑惑,而后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身前,恭敬地问道:“爸,当年你在北京读书时,不是参加过黄河维修工程捐例吗?这捐例到底是咋回事,您给我好好讲讲呗。”
李铁船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目光望向天花板,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后,开口解释道:“捐纳,说白了,就是官绅向朝廷捐钱、捐物,以此换来无实职官衔或各种封号,清代管这叫‘捐纳事例’,简称‘捐例’。这事儿可早了,始于秦汉,一路沿袭下来,到了清朝,不但形成了制度,还整得挺完善。” 说着,他坐直身子,拿起水烟管,又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继续说道:“捐纳、捐复、捐免,这三项可是清代捐例的核心内容,分两大类,一类是‘暂行事例’,专为解决特殊问题设的,像拯荒、军需、河工这些急事,有期限,事儿完了,捐例也就停了,我当年参与的黄河捐纳,就归这一类。”
李准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迫不及待地走到父亲身边,双手撑在椅背上,身子前倾,急切地问道:“那另一类呢,爸,您快讲讲。”
李铁船放下手里的水烟管,那管子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 “笃” 的一声轻响。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抿一口,“噗” 地吐出一小片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说道:“另一类叫‘现行事例’,没时间限制,大多是为官员或子孙弄个虚衔,给父母长辈弄个封典,什么夫人、什么公、什么将军称号,还有让平民通过捐纳贡监和生员改变知识身份的事儿,也归这一类。康熙朝那会,就是捐例开创并逐渐完善的时候。”
李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茶壶,给自己杯里添了点茶,那茶水汩汩流入杯中,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放下茶壶,抬眼看着父亲,好奇地问:“爸,那做捐纳有薪俸吗?总不能白忙活吧。”
李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捐纳可不是个固定长期的工作岗位,好多官员都是临时被抽调过去,或者偶尔接一单,零散得很,所以根本没固定薪俸。不过,要是事儿办成了,朝廷按老规矩,会给经办官员一点辛苦费。”
李准一听,眼睛亮了起来,笑着说:“哦,难怪有些官员靠卖官发了大财,敢情这中间还有这么个门道。”
李铁船一听这话,脸色骤变,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 “川” 字,他猛地站起身,双手用力一挥,气愤地说:“卖官与捐纳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些手里攥着大权的官员,收了别人钱就给安排官位,这钱可高了去了,还都进了他们自己腰包,朝廷连个铜板都捞不着,这是违法乱纪,祸国殃民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好似要把心中的怒火都宣泄在这脚步声里。
李准仰头看着父亲,满脸不解,问道:“花钱买卖官位,不管是朝廷收钱与大官私人收钱,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花钱买官嘛。”
李铁船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悲哀,说道:“那差异可大了去了,朝廷收钱后,对捐纳者那是有考核的,得符合条件才能进候补库排序,相对公平公正些。可官员私自收钱,哪管你有没有能力,当年我当香山县令时,有人直接砸了5万两银子将我赶走。”
李准大惊失色:“爸,我怎么没听说呢?”
李铁船叹气:“你还小,说了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