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琼华望向骆怀慎,黑暗中他面容不明,与她前世记忆中,那个送来毒酒的人影重合又分离。
她知晓前世身死,怪不得奉命行事的骆怀慎。更何况今生的他,全无前世记忆。
只是每当她快向骆怀慎交托信任时,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冒出来,让她留存一分防备。
她抬眸,摊开手伸向黑暗。眼前朦胧不清,手上不断传来冰凉的触感。
“怀慎,你与昱儿相处十一年,为什么会站在我这一边?”
她声音轻微,问着骆怀慎,却并未看他。
骆怀慎顿了顿,微蹙了蹙眉,眼神中茫然一瞬,又渐渐泛起涟漪。
“我渴望建功立业,娘娘是我的伯乐……”
云琼华打断他的话,摊开的手掌微微握紧又松开。
“昱儿提拔你掌管禁军,又给你监察官吏的权力,他能给你的,远超过我。”
骆怀慎抿了抿唇,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犹疑。
“……皇上盘剥百姓,又准备对娘娘下手,奴才心中不安。”
云琼华只觉雪水的寒意浸透手指,让她整个右手都渐渐失去知觉。
她轻摇摇头,仍未看骆怀慎,缓缓开口。
“过往四年,为了昱儿,你手上已沾了许多血。”
“不安不足以驱使你背弃昱儿,来到仁寿宫,告诉我他的打算。”
骆怀慎蹙了蹙眉,声音沙哑了几分。
“娘娘对奴才有大恩,奴才不能……”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不能眼看着娘娘受制于人。”
云琼华望向骆怀慎,将摊开的手伸向他。
“世人说你残酷无情,手段阴毒,心比冰块还冷硬。”
“我觉得,也不是全错。”
她抬了抬手,而后一翻手掌,成层的雪便坠落在地。
“你就像这雪,生来纯白,却落入泥地里,被人踏了千万遍,最后隐在污浊坚硬的冰层之下。”
她向骆怀慎走近一步,抬起眼眸,直视着骆怀慎的双眼。
“你表面谦卑有礼,心里却有万千沟壑。”
“你走到如今,提携过你的人数不胜数。我对你的信任与恩情,不够支撑你抛下权势,与昱儿决裂,站到我这一边。”
云琼华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叹出,她眨了眨眼睛,掩去眸中闪过的犹疑。
“……我说服不了自己去信你。”
骆怀慎眼眸轻颤,张了张嘴,有些在心底掩埋许久的情绪冲破重重桎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他又骤然握紧了手,强压下已到嘴边的话语,避开云琼华的眼神,垂下了头。
“……娘娘不必信我,直接吩咐我做事便是。”
云琼华轻叹了口气,从骆怀慎身上收回视线,解下身上的外袍,塞回骆怀慎手中,轻声开口。
“……好。”
她转身,踏着积雪,向破庙走去。
外袍上残存的温度,自指尖,慢慢传至骆怀慎的四肢百骸。
眼见云琼华的手已触到房门,骆怀慎忽然觉得脸颊一凉,似有雪花坠落在他脸上。
他眼眸一颤,看着眼前朦胧的黑暗,声音急切。
“奴才有私心!”
云琼华脚步一顿,伸出的手落下,转身看向骆怀慎。
“这私心……与我有关?”
骆怀慎呼吸一滞,垂眸沉默片刻,而后坚定地望向云琼华,重重点了点头。
“与娘娘有关。”
云琼华闻言,忽然释然一笑,走向骆怀慎。
她每步落下,新雪窸窣的破碎声便随之传入骆怀慎耳中。
他只觉风声渐止,耳边除了云琼华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到。
云琼华走到骆怀慎身前站定,抬眸对他四目相对。
“我不愿欠别人的,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我必全力满足。”
骆怀慎蹙了蹙眉,下意识想低头,却又强迫自己与云琼华对视。
他抿了抿唇,眼神中光芒明灭。
“奴才……不能说。”
“难不成还得和你喝次酒?”云琼华勾唇,眉眼弯起,挑了挑眉。
“可惜如今身处荒郊野外,又是雪夜,找不到酒。”
她语气轻快,骆怀慎的心却愈发沉重。
“奴才的私心,不过妄念,肮脏不堪,不敢……脏了娘娘的耳朵。”
云琼华眸光一闪,心思转动几瞬,忽然呼吸一滞。
她望了望骆怀慎的眼睛,黑白分明间,她只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心脏一颤,喉咙滚动几瞬,而后对骆怀慎笑了笑。
“……不想说便不说。”
骆怀慎心中划过庆幸,眼眸却渐渐黯淡。他扯了扯嘴角,便要向云琼华拱手谢恩。
云琼华抬手,压下了他抬起的手臂。她眼中澄澈明亮,声音温和而真挚。
“只是怀慎,那不是什么肮脏不堪的妄念。”
“你才兼文武,进退有度,又生得一张好容貌,是极难寻的好男儿。”
骆怀慎眸光一亮,转瞬之间又熄灭,自嘲地笑了笑。
“奴才自入宫,便算不得男儿。”
“那二两肉有什么稀罕?”云琼华挑眉,笑着睨了骆怀慎一眼。
“谋略用脑,行动用手脚,动情用心。”
“怀慎,你什么都不缺。”
云琼华顿了顿,撇开视线,望向虚空。
“……可惜我已动了心,不然,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骆怀慎浑身一颤,只觉禁锢心脏十数年的锁链尽数碎裂。他抬眸,望向云琼华的眼神炽热而动容。
云琼华眉眼弯起,转回视线,指了指骆怀慎手中的外袍。
“有些冷,你帮我披上吧。”
骆怀慎也笑起来,点了点头,走到云琼华身后,仔细地帮她披上了外袍。
云琼华拢了拢外袍,握上骆怀慎的手臂,拉着他走向破庙大门。
一夜风雪肆虐。
待云琼华从睡梦中醒来,门外已无风声。
安松、安柘正紧盯着慕容昱,以防他有异动。骆怀慎也已醒,正将移动过的茅草放回原位。
云琼华揉了揉眼睛,缓缓站起身,走向紧闭的木门。
她抽出门闩,缓缓打开大门。
耀眼的日光洒落,云琼华眼前骤白,不禁闭了闭眼眸。
下一刻,她身形一晃,骤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来人将她抱得极紧,云琼华只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她缓缓开口,心跳纷乱,声音已带上颤音。
“……谢凌苍?”
谢凌苍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将头埋在云琼华的侧颈,几度要落下泪来。
“……是我。”
“万幸娘娘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