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栋以为琏二爷也必定高兴。
孰料,贾琏只是淡淡抬眸,满面事不关己。
“哦,是么~”
“到哪儿了?已经进府了?”
赵天栋只好也收敛了兴头,臊眉耷眼地回:“还没进府。”
“不过已是遣人来报信儿,行船已经到了京郊渡口。”
贾琏淡淡点头:“哦。这么说,还得一日,才能回得来。”
赵天栋瞧着琏二爷无动于衷,不由得提醒:“二爷不去迎迎?”
赵天栋都替琏二爷着急了:凤姑娘都派人来送信儿了,那人家姑娘家的心思不就是明摆着等着琏二爷去迎迎呢嘛。二爷过往可殷勤得很,如今怎么不搭拢了?
贾琏漠然垂眼:“不去。”
赵天栋咬了咬嘴唇:“珠大爷已是去了!”
贾琏“嗤”的一声笑开:“他去他的呗。又关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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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白鸥渡。
建有迎送人的两处亭子。
平儿在亭外翘脚远望。远远听见马蹄声急,又兼之看见尘土飞天,平儿一笑进内,冲着王熙凤促狭眨眼:“来了。”
亭子间内,却是个男装的英俊少年,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正在喝茶。
水绿的肩袖长袍,头上青纱网巾,腰扎金带,手腕上更是套了个牛筋绞金丝的小巧马鞭。
听见平儿通禀,故作不知,反问:“谁来了?”
一旁的丫鬟安儿便笑:“自然是琏二爷来了!”
王熙凤脸上虽还绷着,可是嘴角却禁不住上扬,“他怎来了?谁叫他来了似的!”
平儿抿嘴笑:“姑娘更衣吧。可穿哪件?”
王熙凤又将剩下的半碗茶喝完,难得忸怩了一会子,方才扯下腕上的马鞭。
“穿裙子吧。”
平儿、安儿、顺儿、康儿四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止不住微笑。
也唯有见琏二爷来,自家这位从小当哥儿养大的姑娘,才肯主动穿上女装。
纱裙披帛、金钗步摇。
耳际珍珠,项上金锁。
换上女装,少年英俊掩去,女子的娇美却更为灼灼耀眼。
王熙凤特地叫平儿打开箱子,将她一人高的水银镜子拿出来,前前后后照妥当了,然后小步慢跑着,亲自开门迎了出去。
少女之心,溢于言表。
可是当马匹停在眼前,尘土退去,王熙凤看清了马上的人,却立时就冷了脸。
她话都没说,径直转身入内,一边扯着发髻金钗,一边向平儿甩脸子:“竟生得什么眼珠子?既无用,不如抠了去!”
平儿也不知怎了,急忙向外一望。
这才明白姑娘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那马车里的人哪里是琏二爷,竟是珠大爷!
平儿给安儿几个使眼色,四个人一起,七手八脚的赶忙替王熙凤脱掉女装,又重新穿回她之前那套男装。
这一折腾,时辰也不短,可是贾珠却当真是个斯文守礼的,安安静静在外面候着,并未进内一步。
换完了衣裳,王熙凤一身男儿模样,叉腿斜倚在椅子上,这才慵懒抬手。
“请进来吧。”
平儿赶忙开门,亲自将贾珠迎了进来。
王熙凤抓了把瓜子,悠闲地嗑着,丝毫没有半分收敛。
贾珠倒也不意外,只要见了她,便已是满眼欣喜。
“凤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王熙凤“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眼角斜瞟着贾珠。
“珠大哥还是叫我「凤哥儿」吧。”
“我跟珠大哥早已习惯了当兄弟,我没想变成兄妹。”
贾珠心下便又是一沉,一路快马奔来的雀跃心情,一点点被摁熄了下去。
不过他还是温柔微笑:“好。你喜欢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什么。”
“总归,你在我心里就是那个人,无论叫什么,总不会变的。”
王熙凤却已经不搭茬,兀自只嗑着自己的瓜子儿。
还是平儿看不下去,赶紧给贾珠也倒过一碗茶来。
贾珠喝完茶,心情平复了些,主动寻找话题。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竟一封也没见你回。”
王熙凤微微不耐,“信?”
她旋即起身,到行李的兜囊里随便一抓,便掏出一叠信来。
走回来,丢在贾珠面前:“就这些?”
贾珠一看那些信,面上登时变色。
竟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贾珠胸口一阵翻涌,喉头有些腥甜。
他自那日挨了父亲的打,休养这些日子来,看似已经全都好了,唯有这内里一着急一上火会有这样的涌动。
他担心自己怕是又要呕血,便极力忍住。
他竭力扮做不介意,依旧温柔微笑。
“我自然知道你自小淘气,不喜欢被拘束在学堂里,因此不大认得字,也不会写字。”
“但是你身边总有书童,你叫他们念给你听,再替你代笔回信就是。”
王熙凤却一点都不留余地:“压根儿就不想看!”
贾珠胸口的翻涌又来了,他深深吸气压住,“为何?”
王熙凤轻笑了声:“珠大哥,你这不是明白人说糊涂话么?你的那些话,出口成章,之乎者也,我哪个字能瞧得明白?我啊,躲还躲不及呢!”
“珠大哥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我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俗人,我跟珠大哥本不是一路人,寻常说说笑笑也就罢了,若论写这么些书信,属实不必。”
贾珠面上一片死灰。
他垂下头,死死盯着袖口的绣花。
他不甘心。
他努力笑笑:“没关系,你不喜欢的,我改了就是。”
“我便是与别人说话,之乎者也,以后对你绝不会了。”
“况且,即便是读书人,也不必言谈都是之乎者也的。便如白乐天,那样的大诗人,写诗也总要「老妪能解」。凤哥儿你信我,我必定能让你懂我心意。”
贾珠说得真挚深情,王熙凤却听得一阵阵地笑。
她眼角微斜:“珠大哥不必那么费事了。说到底,你我就不是一样的人,又何必非要往一处扭?”
贾珠霍地抬头:“我以为,你陪大舅父回乡这一路上,大舅父已是与你说了……”
王熙凤不耐烦地打断:“你又指望我父亲与我说什么?你以为我父亲会如了你们的心愿,强摁着我的头,逼我嫁给你?”
贾珠怔怔望住王熙凤。
难道不是?
母亲与他说的,他们两家再度联姻,是两家长辈都乐见其成之事。
大舅父自然会说服凤妹妹。
贾珠片刻的沉默,正坐实了王熙凤的猜测。
她心下恼怒,拍桌子站起:“我的事也岂是能叫你们随便拿捏的?”
“你们都想叫我嫁给你,我偏不如你们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