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进忠近日真正用墨反复仿习的其实是胡贵福的字,毕竟是他师父,他见过不少胡贵福的字迹,仿写起来不是难事。
五妞又来过他的他坦一回,进忠没听着声儿,但从翌日胡贵福的面色来看,这事已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紧要关头上,他必得出手了。
他借着月光研墨,羊毫笔轻蘸砚台里漆黑的墨汁,抿了笔尖儿,在裁好的纸条上一气呵成写完了他想写的词句。
手上的笔好似幻化成了利箭,且是他拉开的弓弦里紧绷着的第一支箭,定要启个好头一击中靶才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
丑时时分,正是宫人们浓睡的时辰,进忠从他坦冲出,一路疾跑至古董房外头,从早已找好的狗洞钻进去,轻车熟路寻至五妞的单间屋子,把纸条由窗缝塞入,再尽快返回了他坦。
接下来仍需待时机,但进忠完成此举心下踏实不少,他正欲更衣就寝,忽的听见有床板吱呀作响,同屋的小太监小安子坐起来问他:“进忠,你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瞎捣鼓什么呢?”
进忠大惊,但面上不好表现出异样,他抬起仍发着颤的腿脚向小安子走去,心底在博弈究竟是该灭口还是隐瞒。
他衣裳的内袋里常年藏一枚刀片,用小小刀片致人死地过于荒谬,捂死更是不可行,他唯有隐瞒方可蒙混过关。
还未走至他跟前,进忠已急中生智,他掩着嘴作出窘迫之状压低嗓子说:“我方才梦间不知怎的遗了小解,褥子还好,只是从缠布湿到了里裤,所以赶忙从柜里摸了身儿干的换上。这事你可别说出去,我丢人丢得不想活了。”
“原是如此,我听他们说你之前夜里就有出去过,他们又不好问,还猜想是你有了对食。”也许是因为进忠身子抖个不停,神色也痛苦,小安子信以为真。
于进忠而言已是五雷轰顶,堵到五妞让他尝着了甜头,三番两次地故技重施出去听墙角,可没想到屋里的人并非全部沉睡,他大意了。
决不能任由屋里的人把这事透出去,让胡贵福联想到是他在暗中作梗。进忠横了心把事儿全往他最不愿提及的下三路上推,横竖他已是靠缠布隔着脏味儿当差的奴才了,不怕脸面再往地下碾几分。
“我是出去换衣裤了,身上落下的这个毛病大概是好不了的,老了怕是更麻烦,趁我现在还能御前伺候就紧着多挣些月钱吧。小安子,麻烦你悄悄和他们说声,就说我起夜吵醒他们实在是对不住,隔天我再拿些银钱给他们赔礼。千万恳请别说给其他屋头的人听,不然我真不如一头碰死。”进忠抹了抹眼皮,真有几滴泪珠子滚下来。
宫里甭管宫女还是太监,大多都是真哭假笑的,要一副急泪并不算难。进忠也不知自己是靠回想他走的哪一步才哭出来的,今生值得感伤的事远不如前世多,但前世他打落牙齿肚里咽,眼泪也是不外显的。他回想净身时疼得嚎哑了嗓子、眼里流泪身下淌血,没拜李玉为师前挨打受骂常常皮开肉绽还坐尽冷板凳,挣命似的爬到李玉门下又受阴在面上的王钦和阴在骨子里的李玉两级的磨难。才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就争先恐后地从眼中涌出来。今生的泪弥补不了前世的苦,但借着此刻确有眼泪的需要,进忠倒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回。
见进忠哭得失态,小安子彻底信了,连声地劝慰他。
“我这样子,布条子解开臭得不行,那处早捂得烂了,还讲什么对食。我又不是真的不懂,听你们讲一次,都扎心窝子似的疼一次,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的。”小安子这么劝他,进忠有了底,他有把握小安子会把他的话隐晦地说给别人,让他们尽可能少点对他的调侃,靠他自己扮傻子总不如从源头解决掉。
躺到床上的进忠还是心狂跳不止,这意外算给他敲了警钟,他需得越加谨慎才是,断然不可为了抓证据就任性妄为。他庆幸给五妞的条子上没具体写明到某一日,只说了引来皇上后方可行动,他无需在近两日就硬凑上去。
伊姑姑那边要沟通得万无一失,进忠待了休班的日子立马赶去四执库,问伊姑姑近日大伙儿是否还忙碌。
“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日,过三五日又要来一批新制的宫装,我们得抓紧浆洗熏香再送去各宫主子处。”
赶巧了,进忠的嘴角扬起,他对伊姑姑施了一礼,正色说:“姑姑,我把万岁爷请过来,请他亲自瞧一瞧您这边的情形,不愁他不拨人来相助。”
“这点小事怎能劳烦万岁爷?左右我们也习惯了,稍稍加紧些总能洗完。”
伊姑姑是不爱惹麻烦的,进忠清楚得很,但他有求于她又不能让她知道是何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靠巧劲儿说动她。
“姑姑,说句不太恰当的,其实您这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想法。您在四执库也好些年头了,新的官女子、答应每年都有增加,而故去的妃嫔毕竟是极少数,所以您这里要浆洗的宫装总是越增越多的趋势,断不可能突降。而您这里的宫女基本上是有定数的,内务府从未有过多拨人的意思,您这衣物越多只会使得现有数量的宫女每人的活计越发繁重,而这样又往往意味着会有宫女出银子请求调离,若未到小选你们则还会有要分摊调离宫女任务的月份。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您还是不开口要人,来一件是洗,来百件还是洗,只是一个劲地加钟儿做活,根本不会让内务府甚至万岁爷知道您这儿是强撑实则完全来不及的。你们起早贪黑压榨自己本该歇息的时辰换不来半点好处,但一旦有哪日你们确实拼尽全力也没能按时完成活计,他们就会有你们耍滑偷懒的错觉以至于治罪四执库,理由就是你们平日都完得成,凭什么这个节骨眼出错完不成呢?”
进忠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他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声音不疾不徐,把伊姑姑说得愣了神,仔细思考了他这番话。他满意地望着伊姑姑的表情,趁热打铁给她出主意:“伊姑姑,我是御前的人,万岁爷那儿总说得上一两句话,我和万岁爷说您这儿的新宫装花样精妙请他来瞧,他来了您就把您这的难处都做到明面上,他亲眼见了哪怕不拨人好歹也心里能有个数,真若出了事您求他开恩也好求些,就当您为自己寻条后路罢了。”
伊姑姑同意了,进忠暗想又妥了一步,他在四执库走了一圈,已基本明了是哪些环节人手不够。出了四执库他也没急着走,躲在树后盯着古董房进出的宫女看,终于等着了五妞,他见她的珠花俨然像个官女子的规格,便终于放心地回去。
进忠在这几日紧锣密鼓干着的还有另一事,他把雨夜那事颠来倒去地反复思量,又觉嬿婉有可能已是低阶嫔妃,非她贴身宫女未必知晓她闺阁名讳,他只往宫女里找没有眉目也正常。
他把怀疑又投回了启祥宫,但官女子不比宫女常常外出办差,若出门也是去景仁宫请安或去养心殿侍奉,万一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又没多少圣宠那常年累月不碰巧见不着也不稀奇,进忠想破了脑袋都不知如何破局,只得偷记一两个住启祥宫的嫔妃,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略微提一提。
有一日皇上好歹是把进忠的话听进去了,想到了启祥宫的李常在处自己已好久没去,也该去瞧一眼。进忠心头欢欣雀跃,立马伺候他上轿辇,跟随圣驾前往启祥宫。
启祥宫里仍见不到嬿婉让进忠浑身不得劲,他听着皇上与李常在交谈,谈到了四公主承恪与额驸的相处,李常在说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要感念万岁爷赐婚并让承恪留京的天恩。
进忠对承恪的事没有半分兴趣,万岁爷平日鲜有提及公主们,他连共有几位公主都摸不清,更别提公主的额驸、子女。他见万岁爷身旁有全寿伺候着,就挪着步子慢慢退至门口,偷眼朝外望去,见有几个女子,衣着看不出是宫女还是官女子。
启祥宫里的情形和金玉妍在时大相径庭,偏室侧殿重叠环套,各处又有屏风交错摆放,进忠估摸着这里要住下十位九品芝麻主儿都绰绰有余。
进忠心猿意马,只想再去探一探嬿婉的踪迹,但苦于皇上依旧与李常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且他还在皇上的视线里,实在找不了脱身的借口。
进忠眉头皱起,自己不觉但全寿瞧见了,就走过来小声责他:“进忠,你面色怎么了!”
进忠赶忙跪下认错,说昨儿夜里没睡好,略有些犯困,全寿让他小心当差,没再罚他。
进忠只好听他们的说话声来打发时光,他听得皇上说清明节要在乾清宫设宴,阖宫上下尽可能都参与同乐。
所有的低阶嫔妃应该都会前来,甭管万岁爷有多少个官女子答应,他仔仔细细全部瞧上一遍,一个也不放过。进忠顿时来了精神,也有了盼头。
算着时日,四执库的那批新宫装该是到了,又恰好胡贵福不当值,进忠有意无意地向万岁爷提及内务府发的衣料。
“万岁爷,您瞧奴才这一身新褂子,色彩喜兴穿着软和,奴才从没穿过这么好的,都不知该怎么谢内务府了。”进忠穿了新衣,趁着皇上兴致高的时候满脸带着笑夸赞。
“料子确实不错,你当差当得好,穿这个也合适。”皇上略摸了下进忠的袖口,进忠又说:“谢万岁爷的赏,奴才的袖子沾着了万岁爷的手,就是沾着了十足的福气呀。”
皇上被他逗得微笑颔首说:“那你是个有福之人了。”
“奴才再有福也比不过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呀,奴才见内务府给四执库送了一批新衣,一眼望去件件花样儿精美绝伦,不如待万岁爷得了空去四执库瞧瞧,让新衣沾点儿您的龙气,您再指了给主子们分下去,让各位主子也得您的隆恩福泽绵长。”
皇上被进忠三言两语说得心里头舒爽,当下本就空闲,立刻起了驾前往四执库。
进忠觉着全寿似乎在瞧自己,但一转头他又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了前方。全寿此人究竟是奸滑、正直还是七窍玲珑,进忠与他共事几年仍是弄不明白,他似乎兼有各种性子。进忠觉得此前自己把他想得过于简单,以后还得细细琢磨,但他隐约能认定的一点是,全寿极其不喜胡贵福,若是真看出他想取而代之也未必细究。
到了四执库,一切都如进忠料想一般的进行着,皇上亲眼见了四执库宫女的繁忙程度,颇有些动容,不待伊姑姑开口,主动口谕多拨十名宫女。
皇上说要回养心殿了,进忠伺在皇上身边和他一同走出四执库,门外五妞端着一盆画珐琅盆青玉石竹枝盆景婷婷袅袅地走过。
“奴婢给皇上请安。”玉石盆景有些份量,五妞不方便行礼,她腰肢软,面颊白里透着粉,梳着一字头又簪了几支缠花的翡翠簪子,一条青绿色长穗子轻摇着呼应她的碧色竹纹长褂。
“你是古董房的宫女?”皇上见她貌美来了兴致,进忠垂下脸,掩不住的欣喜神色隐在了他的帽沿下。
“正是,奴婢陈佳氏五妞,正要给皇后娘娘送摆件去。”五妞作出急着要走的模样,反倒吊起了皇上的胃口,皇上拦住她接着问:“几岁了?入宫以来一直在古董房么?”
“奴婢已二十三岁了,十四岁入宫那年先被派去了漱芳斋,没两年就来了古董房,一直留到了现在,应该是要在这里做到二十五了。”五妞声音婉转,说得皇上心痒。皇上转头与全寿耳语了几句,当即封了五妞为官女子,居启祥宫。
进忠乐得咬下唇,他想象出笑面胡得知此事暴跳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显然各位角儿都已粉墨登场,好戏该开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