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明宫宴前夕,嬿婉把自己当季的坎肩袍褂全都取出来斟酌。代朝的公主出降前该配有嫔级吉服,后妃中嫔及以上皆有各色合规合制的吉服,贵人及以下则穿常服。
“公主,您没有吉服袍,在寻常衣物里挑您喜欢的穿便是了。反正您是没有,又不是不按规制穿。”春婵在旁边替她把褂子上的褶皱抚平,她想到内务府从未想起过承炩的吉服,气愤不已。
“我在考量是穿明快活泼的色彩还是老成稳重些的。”嬿婉得知清明设宴一事甚晚,根本没有余地再添置服饰。而在现有的里面挑拣她也不是为了自己穿着欢喜,而是在选择皇阿玛最容易认可的样式。
“如若实在拿捏不准,公主就穿中规中矩的吧。”
但嬿婉觉着在她和春婵眼里中规中矩的未必是皇阿玛眼中较为平常的,她们这儿相当于与世隔绝了大半,嬿婉连着几年都没参与过大型宴席。很有可能她选择一件日常褂子皇阿玛却认为她这么穿来家宴丢尽了公主的脸面。
可若穿了这里头最华贵的一身去,让皇阿玛误以为永寿宫日子过得宽足极了,就更得不偿失了。嬿婉选了一圈,最终敲定了一套她认为最合适的。
清明当日申时,嬿婉更衣净面后坐在了铜镜前头,春婵为她梳妆佩好簪饰。
嬿婉一身浅桃色绸绣缠枝百花纹棉衬衣,搭杏红色江绸暗纹斜襟黛青滚边坎肩。两把头上左右各簪一枚蝶贝玉片红心花,中心是一对烧蓝鸢钗和一簇缠白玉花的金簪。
“公主装扮起来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春婵为她描眉,见嬿婉笑得身子一抖,她想着说得不对,赶紧补一句:“不装扮也清丽脱俗。”
慈文抿着笑进来,嬿婉连忙上前唤了声“额娘”。她虽旁敲侧击地与额娘提起过自己要面见皇阿玛,额娘听闻并不反对,但她总是心里没底,生怕额娘责怪。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慈文用指尖触了嬿婉的脸颊。
“额娘从前教过,这是左思《娇女诗》的头一句,是左思为赞咏他的两位女儿所作。”嬿婉以为慈文是在借诗文考察自己,便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番。
“不错,嬿婉今儿此去可得好好餍足一顿,日日像个小馋猫似的。”没想到额娘没接她的茬,倒是略指了下她的肚子,对她会心一笑。
“额娘,你怎么取笑我,都多久前的事儿了。”嬿婉想到自己夜里饥肠辘辘起来摸黑煮粥吃,还被额娘抓个正着的事,脸上有了些羞怯之色,伸手去捂额娘的嘴。
“我哪有取笑嬿婉,嬿婉偷粥吃都伶俐可爱。”慈文侧了身子躲过嬿婉的手,一旁的春婵被逗得避着嬿婉直笑。
“好了,额娘与你说正经的。你去了尽量坐远一些,别挨着高位妃子,你皇阿玛重视礼数,对女子的要求是以谦恭婉顺为重。你心里所想如何额娘不会刨根究底甚至横加干涉,面上所做的谨慎不出错即可。额娘长久不与你皇阿玛相与,了解的或许已算片面,但人的性子多半是难改。若有什么异事,你回来后与额娘说,咱们共同应对。”
“额娘是说让我在宴席上低眉顺眼,反而能获得皇阿玛青眼?”嬿婉眼珠儿一转,理清了慈文的意思。
“额娘不敢笃定,但至少你不露锋芒,哪怕不对但也不会错。”慈文并非卖关子,而是确实估不出帝王心,也不方便说得武断,免得误导嬿婉。她读书读得多,许多事反倒心里明理而口上说不出,或是说得词不达意,她也明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额娘,我会当心的。”中庸之道而已,嬿婉自觉十拿九稳。她本就作了中庸的打扮,且衣裳首饰衬她的年岁刚好,恰是个玲珑活泼的小女儿之态,不夺人目光又不老成碍眼。
嬿婉与春婵去往乾清宫尚早,落座的宫妃不多。正中摆着的是隆佑帝的金龙大宴桌,左侧的宴桌略小些,是为皇后所用,左右两侧竖向一字排开的其他宴桌数量众多,该是各宫妃嫔与公主用的,阿哥则坐于屏风所隔的另一堂内。
嬿婉不知座次是否固定,故不敢随意落座,她绕去阿哥们所坐之处,只见太子承泽,未见二阿哥承瀚和四阿哥承淇,她问了三哥安好后回到大殿。
现已落座的妃嫔除了有一位怀抱小阿哥的以外都坐得偏近门口,嬿婉虽见着眼生,但靠她们的衣着辨出了她们该是贵人以下的品级,且她们并未数桌次。嬿婉心想公主本该着嫔级吉服,坐于贵人的里侧应是不会错。
嬿婉寻位坐下,春婵站于她身后。面前的宴桌上早已由太监呈上了基础的群膳,有几道点心散着奶香。嬿婉午间进得多,此时不觉饿,而春婵闻见了香气儿,馋虫在口中爬了一圈。
“饿了?”嬿婉听得春婵肚子咕咕作响,反手捏了她的手指,又转过头小声逗她:“刚还笑话我,也不知谁先饿。”
“哎,原是奴婢先饿。”春婵见嬿婉乐得眉色飞扬,软声说道。
嬿婉望了一圈,只有那道糯米麻团个数众多,少上几个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盯着坐其他宴桌的嫔妃,确保此刻没人偷瞄她,才迅速抓了俩麻团塞进春婵手中。
“一口吃了。”嬿婉起身站着,示意春婵侧身弓下,她好掩护她先垫垫饥。
春婵依言刚吃完,门口就来了人,嬿婉认出五公主承敏、六公主承玉和九公主承兰,还有几个侍奉她们的宫女。
三人是一块儿说笑着来的,自然也相邻而坐。嬿婉见她们坐于自己对面且更靠近里侧的位子,想过去向她们问声好,但她们也不知是没认出嬿婉还是只顾着自个儿谈笑顾不上她,都没有向她抬眼。
嬿婉没完全起身就又坐了回去,她到底与她们不熟悉,怕自己出了声万一她们不搭理就下不来台了。不过也没等嬿婉再多寻思会儿,门口就又有了响动。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传了一声,嬿婉见皇后钮钴禄氏携带一拨儿宫女、太监正向着乾清宫走进来,所有在场的嫔妃公主都站起身行礼,嬿婉也赶紧依葫芦画瓢。
皇后阔面隆准,偏一双杏目眼波流转颇有风情,嬿婉估其年逾四十,又见其衣冠缀珠累金繁复至极,将她衬得万分矜贵端美,不由得感慨皇后份例之裕。
与皇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后之女七公主承琅,她坐在了嬿婉同侧,与嬿婉隔了好些个位子。嬿婉偏过头略端详了她一番,见她与皇后有七分相似,不过下颌窄一些,眉眼也细些,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明媚得像乍现的春光。
嫔妃们陆续到齐,嬿婉望得目不暇接,但隐约觉着自己的位子坐得不太恰当,有几个未着吉服的女子坐在了她的里侧,但此时再调换就显得刻意了,她只能当不知。
又有太监的尖声儿响起,皇上是与德贵妃一道来的,不过皇上并几个御前的太监在先,德贵妃像是为表自己知礼似的走在后头。嬿婉本知德贵妃瓜尔佳氏美貌异常,却不知盛装之下竟如神妃仙子临世,仙姿佚貌又肌白胜雪、身弱如柳,当真是画里走出的人儿。
紧跟着皇上的是全寿,次之是胡贵福,再后头才轮到喜禄、进忠和另外几个得脸的太监。嬿婉本就没仔细看皇阿玛身后的太监,加上进忠离得远,中间还被别人挡着,嬿婉愣是行完了礼都没瞧他一眼。
进忠还未踏进门就心如擂鼓,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跨过门槛时惶然得几乎要两脚相绊。他虽微微垂头,但目光克制不住地向两侧的宴桌瞥,排场果真甚大,他知晓万岁爷定是宴请了阖宫所有嫔妃。
这场宴是他孤注一掷的希冀了,他想把所有嫔妃的面孔都一一望穿,却实在怕寻遍所有也不见他的炩主儿,心中仅剩的一根绷得最紧的弦会瞬间崩裂,以至蚀骨噬心。
他的眼前渐渐有了升腾的水雾,一眨眼,她好似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瞬,再一眨,又怎么都寻不见了。他尽可能地往两边张望,但又不可叫任何人察觉。
满眼可见的是宫嫔娇娥的笑靥,无论真心或是假意都无足轻重,进忠透过她们的明眸美目窥见了前世那一群与她们相仿又不甚相同的女子。富丽堂皇之下,她也曾坐在席间谈笑,这儿到底是今生还是前世,他已恍惚。
他在祈求炩主儿快些出现,无论是宫女、答应或是位列贵妃,甚至是衣袂翩飞的伶人舞伎,乃至蛊他心智的精怪鬼神,她成了什么样都好,他只想再多见她一面。他懊悔在那一夜没把她整个儿囫囵地瞧尽,从发髻到绣鞋,一分一寸地凿进脑中,叫他永世也忘不得。
嬿婉垂下脸望着面前的摆盘精致的冷膳,又稍一抬头想看一眼皇阿玛,却不曾想估错了皇上的走速,目光与胡贵福碰了个正着。
胡贵福的面容实在称不上能看,更何况是嬿婉这样鲜少与太监打交道的公主。如此可怖的奴才镶嵌在满绣蟒袍里盘踞在皇帝的身边,尽管她也不喜皇阿玛,但不妨碍她心下一惊,对太监的嫌恶顿起。
进忠见到那张刻骨铭心的面孔时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那样端坐着,旁边立着的是春婵。
进忠生怕是自己思虑过重出现了幻相,但又不舍将目光移开,他贪恋地望她,眸中却再一次充斥了如屏障一般的水雾,将他与她残忍地隔开,仿佛他们并没有处在同一代的乾清宫。
她略一偏头,耳下一对粉玉耳坠摇曳,甚是好看。“卫答应,去围房更衣吧,皇上已经在寝殿等着您了。”进忠蓦的想起了她被封为答应侍寝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娇俏的神色难掩踌躇满志的得意,但他只知她青云路的头一步稳稳当当地踩实了,他可以用肩头顶着她继续走下去了。
那日他引着她进围房,又目送她去寝殿,心头欢欣得像与她共度的是自己而非皇帝一般。他知自己注定不能给予她想要的权势地位和与之相比不值一提的情爱,权势地位他给不了,情爱她不肯要,但他仍盼她之所求皆入她囊中。他虽自小就成了太监,既不能作为女子来体悟又尝不到寻常男子般的感受,但在夜里还是想了许久,他从嫔妃们的表现推断出欢好对于女子来说大抵是相当愉悦的,她得了乐,便是他最大的喜事。
几步之遥却如此漫长,好在她没有消失,虽面色像使了性子似的不太好看,但进忠相当知足和感恩。
进忠已从嬿婉的眼前走过,他没有理由转过头再去看她,只是他心里仿佛住进了乱蹦的兔子,搅得他心口咚咚没个安生。
她不在他眼中呈现,水汽就下去了。进忠鼻里发酸,但他绝不可再让泪水坏他的事。遇见她是天大的喜讯,怎么能哭呢,要大大方方地笑上一宿才是。一会他侍在万岁爷跟前,能一直瞧她到宫宴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