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羊场总算是步入了轨道。作为董事长也罢,总经理也罢,建设轻松多了。任了老张为经理,并找了两个农校毕业生,这两个小伙子分别是林草与畜牧专业,建设也分别任他们为副经理,小郭管饲养防疫,小李负责销售。
建设不敢放松的原因,一是事成于精,荒于疏;再者,生命之事,建设需时时操心。不过他多半消磨在养羊场和乡政府之间,更多的是一个人独在山梁间、水库周边寻诗觅句。不说远的,单是周湾水库一带,那鱼那鸟,那落日、圆月已吟成了几十首;一泊水,一川晚风,似乎也足够他为一个湖畔诗人了,只叹惜无人为伴。思来想去,唯有肖毅略略可同行,有心邀请他一同湖边赏月,又担心太酸,两个男人,这月到底能否赏到一起去呢,不如不邀。
正巧这一天肖毅打来电话,说建设闲得没事和他一起看看秦直道,邻近的富县境内就有一段秦直道。乡政府一干人并建设,一共三辆车上了秦直道。
北山区内另一段秦直道,建设在办公室时随市县领导去过,数辆高档越野车威风凛凛爬上甘泉一段秦直道,建设以中文系学子的水平和自己对当地历史文化的关注,在旅游局讲解员讲解之外又说了几句,新到任的市长听了,立刻又问寻了许多,建设详略有度一一解答。建设当时的感觉,秦直道已经是躺在地上的僵硬,今人正意气风发。
一晃是十多年过去了,建设再次来到秦直道。
大家在秦直道上散开之后,建设渐渐远离了人群独自走着。放眼秦直道,荒草铺道,仿佛从远古铺至未来,四野荒山清寂,天空湛蓝,似乎不存在一个有呼吸的生命。建设觉得自己是被放置在了一条时光的大道上,那些在一室一楼之内的纠缠不清的事情一下模糊了,完全可以忽略了;置身秦直道,人心不能不油然旷大,纵观历史,直追生命本身。人心是这样一面映照愁苦的镜湖,没有近苦,便是远忧,平复了眼前广大的杂芜,深心里那一个难以见底的沟壑便显现出来。
建设多么想和那个人一起走走秦直道,和那个人在这一历史的大道上走过一整个昼夜,或者仅仅几个小时。只有那个她,才是建设时空里的知音,精神上的伴侣。
那个在夜间才出现,才会被他确认的女人,激起了他心里更多的渴与空;只有牵着手可行于街市、可行于这历史之道上的女子才能滋润他心里的渴,才能盈满他心里的空。
千叶也来过秦直道。书案上放着她的诗篇,他一进门,不管千叶在与否,总习惯先翻翻她的书案。
“有诗呢!你也去秦直道了?”他一目十行地的读着诗,那诗行像是原本藏在他心里似的:
《谒秦直道》
纤足步大道,
大道应有觉,
野草悉索响,
叶枯芯绿,
无边道上均匀漫。
……
建设笑道:“这诗妖娆得很,前一部分是妖娇。”再看,又念叨:“这后半部分么,是真妖,妖得大气冷静,像着了仙气。”
千叶从他手里扯过诗稿:“有你这么评诗的么!”说她和中文系的老师们一起去的,问他也去过了?建设正因秦直道上得了新市长一个青眼而内心自鸣得意,便说自己也写了一首,还念了其中一节:
大道直通之,
让一个位至始皇的男人英名垂千古;
大道呈天下,
由无数个没留下姓名的男人修筑;
大道抵天边,
让时光叹为观止。
千叶看着他,笑道:“社长!这是什么诗,一看就是俗男人的口号。不好!”
“真不好?”
“真的不好!”
是真的不好。权势的路上,无论成败,都不是建设内心真正向往、安适的真境。
秦直道上,他只愿与千叶牵着手,无所顾忌的大笑,无有隔阂的亲密;在这一条千年古道上,他们与千年的鬼、神同游,与地上的草一起在风里动摇,一起疯狂,一样柔情密意。不远处一群白羊渐渐漫游过来,小羊那温柔清澈的眼神多么酷似千叶,酷似她半卧在他怀里,那温柔清澈的眼神。那是心里没有半点猜测与防备的眼神。
听着秦直道上微微的风动,建设不想再走了,只想一个人坐下来,像个拦羊汉一样屁股着地坐下来。风吹扯着秋草,建设心思如旗一样张狂地想女人了,想他在这个尘世里密藏的女人,在这个历史大道上想公布炫耀,聚合为一体的那个女人。想得那样强烈、真切,仿佛她就在眼前。
那个在他眼里密藏,却在他心里大方自在舞蹈的女人!
生活富足安定到如此程度,而依旧无法拥一个精神上的知已入怀,这孤独犹如烈酒灼肠!
建设想撕破这安定、闲适,和心爱的女人跃马而逃,冲出这重重包围。何处是故乡,心爱的女人那里才是故乡,才是心灵的家园。
回首去找她吗,他心里的女人在人世中作着母亲,作着别人的妻子,他怎么才能够再拥有她?旧有的二三十年的生活,如何完全的抛开了,建立新的高地,高地上有建设与千叶在翩翩舞,在喁喁谈。可是,那旧有的生活啊,内中有多少的牵扯!
心最深遂的地方藏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打坐在他内心的深处,让他心里好充满,也好空洞,只恨不能打开心,把那个小儿人拉出来,握于掌心。握于掌心的女人才是自己的女人,心的密合,还需要身的密合来印证。心爱的人,哪怕给他一个掌心的密合。
这个女人,一直活在他的渴望里,她却把性变得那么神秘,推上了那个最高的尖端,让他够不着;埋藏进了最深的海底,让他探不到。
站立在他内心塔尖上的女人,原是被他弃置的女人,这怎么能够想象得到呢!
乡政府一伙男女正在拍照、说笑,在大自然的胸膛上,人人都不再是办公室那个小空间里的人,人人成为大时空里的一个较为本真的生命。但建设听不见他们的说笑,建设心里的那个小人儿突然放大,在和建设说话:
“你,为什么不把性放在一个正确的位置?”
“别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又不是你妻子。”她坐在他对面,一时横眉冷脸。建设造次得就像是将一颗核弹放在了他们两人关系当中,建设再不忍破坏这最后一点关系。
只有妻子才负责将性放在与柴米油盐平行的位置。
多么想和她柴米油盐一回!而在更深的意识里,建设非常害怕和她柴米油盐,害怕她会变为一个柴米女人。
性,没有正确的位置可以放置。当人类由灵长类进化成为人,性,再也没有了合适的位置可以放置。
在这古老的大道上,在这一空旷无人处,建设不想与任何一个人类同行,只要牛和羊这些依同于土地的生命看着他。面对单纯、绝对的时空,建设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狂热地想千叶,建设甚至能理解、相信那些发动的战争的动因是为女人而起了,建设若有能力,第一绝对要夺回千叶来。争夺心爱的女人,从来就是男人体内和精神上最根本的战争,为什么要文饰本来而不说破这一点呢,为什么要谈禅说道以回避呢?
可是,这个已然深度文明了的男人啊,非要把这战争搞得这么迂回曲折,这么回肠荡气,这样牵扯进万千的网缚。
一个本心所爱的战利品,已在手中,自己却放了;放了又想着发动全方位的战争将她夺回来。累不累,南建设啊,累不累,人类啊!
建设啊,真不如眼前那只老跟着一只小母羊的那只公羊。
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化,将复杂的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然后在这无限复杂里苦苦寻觅出路,这就是人类智慧与情感的其中一大妙用。
“南主任,怎么一个人在一边呢,你可有些走神啊,是不是在发怀古之思?”
“哪里,我在想,咱这一处会不会也被列入秦直道的保护遗址。”建设递烟与肖毅,香烟是男人之间相对的一个中介,可以掩饰彼此不愿对话的尴尬,可以将一切想说的暂且存放于无言中。建设捏着在风里徐徐自燃的香烟,与肖毅一行驱车下山。
秦直道上,天高云淡,风声如水轻轻流过,那风,那天空里,尽是伊人笑语面影。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回到与千叶一同飞舞的青春岁月了,还是放下吧,还是只在心里记着千叶吧,不要再有任何奢望。
多情灵性又多欲望的男人啊,你注定要在这世上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