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和蓝玉面面相觑。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朱雄英所谓的“中庸之道”,根本就不存在。
想要宗室自谋生路,不拖垮朝廷财政,就意味着朝廷不能管得太死,得给他们空间。
可想要宗室安分守己,不闹事不造反,
朝廷又必须给予足够的供养,让他们能体面地活着。
这两者,似乎天然对立,如同水火。
供养宗室,朝廷迟早被拖垮,国祚难续。
不供养宗室,那些活不下去的皇亲国戚,难保不被野心家利用,
内耗之下,江山依旧危矣。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结。
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中庸之道”?
两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好奇,目光紧紧锁定朱雄英。
此刻,朱雄英脑海中浮现的,
却是一个与中原王朝截然不同的藩王管理思路——一种经过他改良的、
借鉴了后世某些模式的继承制度。
这种制度的核心,在于打破“泽被后人、人人有份”的传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解决藩王问题的法子,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关键在于,要打破一个旧例,立下一个新规。”
朱元璋眉头微蹙,示意他继续。
“大明的藩王数量,从今往后,必须是固定的。”
“比如现在有二十三位藩王,那这个数字,就永远是二十三。”
“王位传承,不再是所有子嗣都有份。”
朱雄英语速平稳:
“每一代藩王故去后,其爵位和大部分封地,只能由一个继承人继承。”
“这个继承人,可以由老藩王指定,也可以通过某种竞争方式产生。”
“胜者,继承一切,成为新的藩王。”
“败者,则削去宗室身份,贬为平民,除了血脉,一无所有。”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朱元璋瞳孔骤然收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法子……听起来似乎能解决财政问题,控制宗室规模,但……未免太过血腥!
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
这必然导致骨肉相残,为了争夺那唯一的王位,兄弟阋墙,父子反目,无所不用其极!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朱元璋虽然杀伐果断,但那是对敌人,对威胁他江山的乱臣贼子!
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陷入如此残酷的争斗,他于心何忍?
旁边的蓝玉更是听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这……这不就是养蛊吗?!
他听说过西南蛮夷之地有养蛊人,将百种毒虫置于一器,
令其互相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那一只,便是蛊王,剧毒无比!
朱雄英这法子,何其相似?!
让藩王的儿子们为了王位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才有资格继承?
这争的不是蛊王,是王位啊!
厮杀的不是毒虫,是同姓骨肉,是龙子龙孙啊!
蓝玉喉咙发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动,沉声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认同:
“乖孙,你这个法子……听起来是能解决些问题。”
“只是……”
他斟酌着用词,
“在爷爷看来,似乎……有不妥之处。”
蓝玉心中一惊。
这是他陪着陛下跟这孩子接触这么久以来,陛下第一次明确对朱雄英的提议表示否定!
朱雄英听到朱元璋的话,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
东西方文化观念的差异,他比谁都清楚。
在后世某些地方习以为常的“长子继承”或“优胜劣汰”,
在注重宗族亲情、讲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中原文化看来,确实显得过于冷酷无情。
东方人缺东西,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创造、如何生产。
即便是争夺土地,权贵们也往往要用看似“公平”的手段,迂回获取。
而某些地方的逻辑则是:我看上的,就是我的,除非我死了。
这种差异,导致了行事方式的不同。
朱雄英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出朱元璋语气中的否定,反而问道:
“哦?不知爷爷觉得,有何不妥之处?还请爷爷指明。”
朱元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按照乖孙你这种做法……”
“岂不是逼着他们为了争夺王位,手足相残,拼死厮杀?”
朱雄英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
“对啊。”
“就是要他们拼死厮杀。”
“!”
朱元璋和蓝玉同时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说的是人话吗?!
古往今来,圣贤教化,都讲究“仁孝治天下”,推崇“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哪有当权者敢如此赤裸裸地说出“就是要他们拼死厮杀”这种话的?
敢这么说,还想有好下场的,历史上怕是没几个!
朱元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
“如此一来,骨肉相残,哪里还有半分亲情可言?!”
朱雄英却轻轻摇了摇头,语出惊人:
“不。”
“我这种做法,恰恰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持骨肉亲情,才不得不如此做。”
这话一出,朱元璋和蓝玉彻底糊涂了。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让兄弟为了王位杀个你死我活,反而是为了维持亲情?
这话要是传出去,怕不是要被全天下的读书人用唾沫淹死!
朱雄英看着两人茫然不解的表情,心中自有计较。
他知道,这种残酷的竞争机制,看似绝情,实则可能比温情脉脉的“均分”更能长久。
因为经历过残酷争夺才得到王位的人,往往更不希望自己的子嗣重蹈覆辙。
他们会更早地确立继承人,并为其他子嗣安排好出路,从而避免下一代的惨剧。
只要有一代人做到了这一点,这种骨肉相残的循环就有可能被打破。
聪明的东方人,在这种制度下,很可能会更早地在指定继承人的同时,
就将其他有威胁的子嗣远远打发出去,防患于未然。
如此一来,反而可能比现在这种看似仁慈、实则不断累积矛盾的制度,
更能保障长期的稳定和大部分宗室成员的安全。
当然,这些深层逻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说了他们也未必信。
而且,做任何事,都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只有做好了承受骨肉相残代价的准备,才有可能真正避免它的发生。
想到这里,朱雄英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严肃而坚定:
“爷爷,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想要江山千秋万代,稳固传承,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连这点代价都不想付出,那未免……把这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