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一隙魔川,便是魔界最繁华的不夜天城。
这里的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暗紫色的雾霭,像是沉淀的毒,又像是稀释的血,然而在这诡谲的天幕之下,城池却亮如白昼,千万盏赤红的灯笼悬浮于空,灯芯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活物的魂魄,幽光映照下,整座城如同浸泡在血海之中。
城门高耸如巨兽之口,两侧站着身披骨甲的守卫,猩红的眼瞳扫视着每一个入城者。
守卫的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通行令。”
乌竹眠不动声色地递出三块漆黑的骨牌,这是她之前从斩杀的夜魔族身上找到的,守卫嗅了嗅骨牌上的血气,咧嘴一笑,态度恭敬了许多,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进去吧,夜魇族的客人。”
踏入城门的一瞬,热浪般的喧嚣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的建筑高耸扭曲,檐角翘起如兽牙,窗棂上雕刻着痛苦哀嚎的面孔,随着光影晃动,仿佛在无声尖叫。
街道上魔影憧憧,形貌各异,有身披鳞甲的蛇妖摇着金铃招揽客人,有双头魔商贩叫在贩卖灵草灵丹,骸骨赌坊\"外悬挂着由头骨串成的帘幕,赌客们押上的不是金银,而是寿命、记忆、甚至魂魄。
赢家癫狂大笑,皮肤上浮现出魔纹,输家则当场被抽干精血,化作一具干尸,被小妖们嬉笑着拖去喂了城外的噬魂兽。
而在城池中央,一座漆黑的楼阁高悬于空,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那里是城主府,魔君居所。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香,像是糜烂的花混合着血腥。
魔界的繁华是裹着糖衣的毒,看似自由放纵,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尸骨之上,表象之下,则是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哇。”
李小楼还是看见这种地方,不由得好奇地左看右看。云成玉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能看出他也挺好奇的
至于乌竹眠,看着眼前的不夜天城,她的眼神却有些怀念。
还记得她七岁那年,师门只有她和师父相依为命,当时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钱买赤玉去装饰剑鞘了,师父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带着她去千机阁接了一个单子。
赏金上品灵石二十万,任务是抓住近日风头正盛的一个邪修。
那邪修原本是正道弟子,因天赋不及同门师弟,心生妒忌,暗修邪术,杀掉了好几个同门,吸收了他们的修为,化为己用。
在事情败露之前,察觉到不对的他便提前逃走了。
乌竹眠跟着师父追了快一个月,一直追到了魔渊的不夜天城中才找到那个邪修的踪迹,只是他们也弹尽粮绝,身上连半块灵石都掏不出来了。
当时魔君身下一共有九位长老,那邪修投靠到了三长老的蚀骨宫下,苟得要命,一直都不出门,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对他出手的机会。
无奈之下,尚且年幼的乌竹眠便打算承担起养家的重任,她觉得自己脸一抹,衣服都不用换就可以去城里乞讨了。
好吧。
其实当时乌竹眠是走丢了,没多少养孩子经验的宿槐序让她好好呆在客栈里,他要潜入蚀骨宫,自然不能带着她一起。
*
如霜雪堆砌的宿槐序站在客栈的铜镜前,指尖轻点,一道暗芒流转,他的容貌渐渐模糊,化作了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白发被黑巾束起,白衣换成灰褐色的粗布长衫,腰间配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个落魄的散修。
他蹲下身,与七岁的乌竹眠平视,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师父去打探消息,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
乌竹眠的小脸绷得很紧:“师父要去多久?”
“不确定,不过我会尽快回来。”宿槐序揉了揉她的发顶,指了指她脖子上的玉符,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若有遇到危险,就捏碎它。”
乌竹眠点了点头。
宿槐序起身,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徒弟端端正正坐着,赤着的脚丫悬在床沿,不闹腾的时候,看起来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
“柜子里有糕点。”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别吃太多,当心牙又疼。”
乌竹眠眼睛一亮,抿着嘴点头:“好啊好啊,我会乖乖在这里等师父回来的。”
当时的宿槐序还不知道,小孩子的承诺是天底下最不可控的,他只是觉得,客栈里有吃有喝,她待在这里很安全。
乌竹眠等了一天不见人回来,心里便有些不安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偷偷摸摸出了门,决定看一眼就回来。
她踮着脚在街上中张望,可魔界的街道太实在是乱了,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妖魔,她个子又太小,什么都看不清。
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阵骚动突然从远处传来,群魔如潮水般散开,乌竹眠被撞得踉跄了往前,等她站稳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明明觉得自己只是往外走了一小段距离,谁知一转身,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七岁的乌竹眠叹了口气,跟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一通。
不过她心里倒不是特别害怕,脖子上还戴着师父给的玉符,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第一时间就能赶来,而且里面还藏着三道剑意,可以护她平安。
只是……有点饿了。
乌竹眠不敢再乱走,担心自己越走越远,便找了个墙角蹲下,魔界的天空永远暗沉,分不清时辰,街上的魔修来来往往,偶尔有人瞥她一眼,又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
她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布衣,这是宿槐序特地去黑市淘来的旧物,沾染着魔气,可以掩盖她身上的气味,只是衣服对她来说太大,衣摆拖到地上,沾满了尘土,她头发也乱蓬蓬的,脸上抹着炭灰,活像个流浪的小乞丐。
乌竹眠离开客栈时就带了一个馍,眼下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馍又变得有些硬,只能舔一舔解馋:“唉,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
“喂,小乞丐。”
忽然,一道沙哑的少年音从头顶传来。
阴影落下来,乌竹眠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小乞丐指的是自己,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站在面前。
他身形瘦削,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额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直延伸到眉骨,看起来有些凶。
不过五官倒是生得好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是深褐色的人瞳,另一只却是魔族的竖瞳,泛着暗金色的光。
半人半魔。
不管是人族还是魔族,都不会承认他是同类的异类。
不过七岁的乌竹眠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看见了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魔族,眼前这个哥哥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
少年蹲下身,歪头打量她:“你一个人?”
乌竹眠倒也不是没脑子,抱紧怀里发硬的馍,警惕地往后缩,没吭声。
少年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糖糕,递到她面前:“吃吧。”
糕点香甜的气息钻入鼻腔,乌竹眠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她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说完,这才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少年愣了一下,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我叫阿诀,你呢?”
“……阿眠。”她能察觉到少年身上没有恶意,含糊地回答,重复道:“谢谢阿诀哥哥。”
阿诀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行啊,阿眠,跟我走吧。”
“去哪?”
“我家。”阿诀伸手拽住乌竹眠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你一个人在这儿,活不过今晚。”
看着少年好看的脸,一向颜控的乌竹眠短暂地犹豫了一秒钟,点点头:“好。”
阿诀反而沉默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提醒道:“以后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不要随便答应跟陌生人走,如果我是个坏人,你可就惨了。”
乌竹眠摇摇头:“没事,哥哥长得好看。”
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阿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人不要只看脸。”
*
阿诀带着乌竹眠穿过了繁华的长街。
灯笼高悬,照得整座城池明亮如白昼,魅魔倚在楼阁栏杆上娇笑,赌坊里传来癫狂的欢呼与惨叫,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香,混杂着血腥气。
乌竹眠紧紧攥着阿诀的衣角,仰头望着那些高耸扭曲的建筑,檐角如兽牙般尖锐,窗棂上雕刻着痛苦哀嚎的面孔,仿佛在无声尖叫。
“别看。”阿诀挡在她身前,声音沙哑:“跟紧我。”
他带着她拐进一条狭窄的巷道,繁华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
高处的不夜天城金碧辉煌,而在这片扭曲的繁华之下,却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烂水沟,那是城池最底层的缝隙,是连灯笼都不愿照亮的地方。
狭窄的巷道里,污水横流,破败的木板房挤在一起,屋顶漏雨,墙壁爬满霉斑,生活在这里的是最弱小的魔族,或者半魔,他们像蝼蚁一样在这里苟活着。
阿诀的“家”,也是如此,一件摇摇欲坠的破屋子,藏在魔界最混乱的贫民窟深处。
“这里是……”乌竹眠小声问。
“我家。”阿诀简短地回答,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内比巷道更暗,屋顶漏风漏雨,墙壁上爬满了霉斑,地上铺着几张脏兮兮的兽皮,角落里是捡来的破烂,半把断剑、几本残卷、一个缺口的陶碗,不过却收拾得很整洁。
“坐着。”阿诀把最后一块糖糕塞给乌竹眠:“别乱碰东西。”
乌竹眠捧着糖糕,眼睛却一直跟着他转,少年生火的动作很熟练,可右手腕上有一圈狰狞的疤痕,像是被铁链长期勒出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阿诀好似无意地拉下袖子,遮住了手腕。
“哥哥吃,这个也给哥哥。”乌竹眠把糖糕和发硬的馍一起递了过去,仰着脸朝他笑:“小孩子吃一块糖糕就可以了,大孩子要多吃一点。”
之前阿诀把那块糖糕给她时,她并没有想到,这对他来说或许很重要,早知道就只吃半块了。
阿诀盯着乌竹眠看了一会儿,把糖糕掰了一半塞到她手里:“小孩更要吃饱,不然长不高,赶紧吃。”
说完,顺手擦掉她脸上的炭灰,恶声恶气道:“脏死了。”
动作很粗鲁,力道却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