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竹眠六岁那年,宿槐序是在一座荒庙里捡到她的。
那日暴雨倾盆,破败的庙宇在风中摇摇欲坠,她缩在神龛下,浑身湿透,怀里死死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老虎。
那是她仅剩的东西。
宿槐序推门而入时,白衣不染尘,银发如霜雪,腰间悬着一柄青锋长剑,剑鞘上还凝着未散的寒气,他本是途经此地避雨,却在抬眼的刹那,对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那脏兮兮的小孩子盯着他,不哭不闹,只是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像只淋雨的野猫,又瘦又小。
宿槐序皱了皱眉。
他一生修无情剑道,剑下亡魂无数,也只为剑道钻研奔波,从不知“怜悯”为何物,可那日,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
语气冷硬,毫无温度,活像在命令一把剑。
乌竹眠没动。
宿槐序的耐心向来稀薄,见状直接弯腰,拎着她的后领把人提了起来,乌竹眠悬在半空,布老虎“啪嗒”掉在地上,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宿槐序:“……”
他僵硬地拎着这个嚎啕大哭的小东西,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对于很多跟宿槐序交过手的剑修来说,他们至今记得当时的奇景,那位看起来冷若冰霜、一剑能劈开半座山、整日不是在跟人打架就是在找人打架的“疯子剑修”,袖子里竟然揣了个奶娃娃。
六岁,却比同龄孩子要瘦弱矮小很多。
不过宿槐序根本就不会带孩子。
而且觉得带孩子比修无情剑道难得多了。
刚把乌竹眠带回青荇山的时候,她对宿槐序还不熟,一直很安静,没什么存在感,直到发现这个白衣白发、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仙人实际上对她很不错后,性子这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
逐渐有了被人宠爱着长大的模样。
第一次给乌竹眠梳头,宿槐序直接用剑气削断了她打结的发尾,结果小丫头顶着参差不齐的头发,气鼓鼓的三天没理他。
第一次做饭,他捏着辟谷丹往她嘴里塞,结果小姑娘“呸”地吐出来,眼泪汪汪地喊饿,她黑着脸御剑下山,半夜拎回一包桂花糕。
第一次教乌竹眠握剑时,小丫头手太小,连剑柄都握不牢,宿槐序干脆削了根木枝给她,乌竹眠挥舞着木枝,一不小心戳到他脸上,他额角青筋直跳,却到底没发作,只是捏着她的手腕纠正姿势:“手腕用力,不是胳膊。”
第一次教她识字,乌竹眠指着书卷上的字问:“这个字念什么?”
“槐。”宿槐序头也不抬。
“那这个呢?”
“序。”
“连起来就是师父的名字诶!”她眼睛亮晶晶的:“那我的名字怎么写?”
宿槐序执笔的手顿了顿,在纸上写下“乌竹眠”三个字,乌竹眠凑得太近,一滴墨汁溅到她鼻尖上,宿槐序下意识用拇指抹去,却在碰到她温软的脸颊时一顿。
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这是一只柔软的小团子,随便磕磕碰碰就会哇哇大哭的那种,但摸起来是温热的,鲜活的,可爱的,叽叽喳喳的。
“自己练。”宿槐序起身就走,却把那张写了两人名字的纸小心折好,收进了袖中。
雷雨夜时,乌竹眠抱着枕头摸到他房门外,小声敲他的门:“师父……我害怕……”
宿槐序拉开门,皱眉,一板一眼:“修仙之人,岂能惧怕雷电?\"”
乌竹眠的眼眶立刻红了。
一刻钟后,宿槐序的床榻边多了只小团子,他端坐调息,衣摆却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
“松手。”
“……不要。”
僵持片刻,宿槐序叹了口气,任由她抓着。
天亮时,乌竹眠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袍,而他早已在院中练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十岁生辰那天,宿槐序却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她失落地坐在台阶上,直到日落时分才看见师父御剑而归,衣角还沾着血迹,吓得她弹起来,连忙飞奔过来:“师父!你受伤了?”
宿槐序不语,只是扔给她一个包袱:\"拿着。\"
里面是一件银丝软甲,在月光下流转着水般的光泽,那是用千年冰蚕丝织就的护身宝甲,他单枪匹马闯了北境雪原才取得材料。
“穿上。”他简短地说:“以后练剑就不会轻易受伤了。”
宿槐序从不说疼她,可乌竹眠知道,她幼时夜里踢被子时,总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替她掖好被角;她贪玩摔伤膝盖,宿槐序表面冷着脸训斥“剑修岂能如此娇气”,转身却立刻去买了最好的丹药。
她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时,宿槐序站在廊下看了一夜雪,第二天扔给她一柄量身打造的小木剑,剑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眠眠”二字,显然是他亲手刻的。
“师父……”
静室里安静得可怕,过了许久,乌竹眠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当年那道破开鸿蒙,将她一缕碎得不能再碎的残魂救下的天光,原来就是师父。
当时那穿过生死和时空界限的一眼,快要魂飞魄散的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原来……真的是师父。
乌竹眠的眼泪滴落在手心的玉简上,泪眼朦胧中,她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笨拙的师父,白衣银发的剑修,板着脸给她扎小辫,结果扎得乱七八糟;她发高热时,他守在她榻前三天三夜,用灵力一点点替她降温;她第一次斩杀妖兽后,他轻拍她的头顶,说“不错”。
就这两个字,让她高兴了整整一个月。
很快,玉简微微微微泛起光,藏在最深处的记录也浮现在了乌竹眠眼前,只见宿槐序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空中。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神识印记。
“眠眠。”
虚影中的宿槐序面色苍白如纸,嘴角却带着她熟悉的淡笑,只是那双眼睛不再如往昔般清冷如霜刃,而是深得像是藏着整个黑夜的寂寥。
“若是你能看到这一段,那说明为师成功了。”
说完这句话,真切的笑意在宿槐序眼中浮现,他似乎在注视着面前的乌竹眠,轻声道:“乖,不必寻我,好好活着。”
乌竹眠的指尖发抖,玉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刚拜入师门时,曾问宿槐序:“师父,修道之人最忌讳什么?”
当时宿槐序负手立于山巅,淡淡道:“执念。”
可如今,他为了她,执念入骨,逆了天道和天命,剜了心,还碎了神魂。
泪水越流越多,乌竹眠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最终忍不住垂着脑袋痛哭出声,她盯着玉简,眼底泪光未干,却已烧起一簇决绝骇然的火。
天外天……
她就算踏碎天外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师父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