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在哪个年头,都是存在阶级固化概念的。
比如说这三位导二代。
虽说三人去年齐刷刷考上了北电导演系,但走在一起却等级分明。
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端正,目光深邃,好像随时会吟一首:花开的时候,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但它却开了的陈恺歌,他爹是陈怀恺,戏剧类型片导演,在厂里资历很老,但地位一般。
戴着副眼镜,面部线条硬朗的李少红,她母亲只是个副导演,在厂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三人组里,她属于跟班性质。
最牛逼的是不修边幅的田壮壮,他爹叫田方,是北影厂首任厂长,母亲叫于蓝,这位更了不得,电影《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
新中国22大影星之一。
现在是儿影厂的厂长。
所以,甭管陈恺歌多么会淫湿,李少红多特立独行,统统地溜须着点儿田壮壮。
高远见到这三位,立时精神焕发,一张脸笑成了破抹布,拉着姐姐挤进人群。
“哟,发东西呢,我瞧瞧都发了啥?”他故意提高点儿音量,以此来吸引三人的关注。
厂办负责发福利的同志也哏儿,调侃他道:“高老师,厂里这过年的福利有你媳妇儿的,可没你的,不管发了啥你都甭惦记了。”
高远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您给我我还不稀罕呢,烂苹果臭带鱼的,哎哟喂,您采购的这堆苹果是前年挂果去年采摘今年上市的吧?
烂的都只剩果核了,这要是拿回家去喂狗,狗都不吃。”
“扯犊子!这车苹果是我刚从昌平拉回来的,个个新鲜,不信你尝尝。”那同志扔过来一个。
高远伸手接住,在大衣上蹭了蹭,往李健群手里一递,说道:“当家的先吃。”
李健群本就被厂办工作人员那句“你媳妇儿”调侃得羞红了脸,又遭到高远的调戏,耳根子都红了。
瞥他一眼,姑娘没好气儿道:“胡说什么,谁是你当家的?我不吃,你吃吧,你吃了才是狗。”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孙子谁啊?张嘴就往外喷粪。”大导瞧着高远,一脸不屑的问道。
少红大师摇摇头,嗓音粗壮道:“瞧着面生,刚进厂的新人?”
大导嘁了声,道:“新人哪会这么狂?没听赵叔说么,过节的福利没他的份儿。”
田壮壮消息灵通,笑道:“这人我知道,叫高远,是厂里特聘的编剧。”
“一个破编剧这么牛?咱这偌大的北影厂啥时候破落成这样了,什么猫三狗四的都往里招!”
大导不忿,特瞧不起高远咋咋呼呼的臭德行。
这位从小就恃才傲物,眼皮子贼高。
没办法,人家有才华,会写诗,念的是名校,bJ四中。
他在自传中这样描写他的四中同学们:
他们大多为父辈的业绩感到骄傲,以天生的革命者自居,自以为血统高贵,思想纯洁……
他们的性格大多傲慢、偏执,直率到咄咄逼人,有时又极天真。
因对社会所知甚少反而把生活极度理想化,终日耽于革命的梦想而不知革命为何物,反以追求真理的热诚鼓吹无知。
他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位,也因此而为之感到自傲!
这德行,能瞧得上高远才怪了。
少红大师嘿嘿笑道:“咱会会他去?”
“走!挑衅他去!”大导说走就走。
田壮壮连忙拉住了他,苦笑道:“你俩快的了吧,这位小爷你们惹不起的,《瞧这一家子》都看过吧?”
两人点头。
“他写的。”
两人瞪大了眼珠子。
“前年恢复高考,报纸上刊登的《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有一篇是他的杰作。”
两人张大了嘴巴。
“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京城高考状元,被北大中文系录取,师从江南之先生,是南老公开承认的关门弟子。”
大导对少红大师说道:“你扶我一把,我有点儿头晕目眩。”
少红大师扶了他一把,问:“好点儿没?”
“好悬啊,差点儿丢了大脸。去年考试的时候,我他妈第一志愿也是北大中文系,但不幸落榜,眼下看来还成好事儿了,我若是真被录取了,人家不仅成了我师哥,我还得被这孙子全面碾压。”
大导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你别一口一个孙子地喊他,你知道他大伯是谁吗?”田壮壮继续往外扔炸弹,他也挺讨厌陈恺歌这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尿性。
大导摇着头说道:“莫非他大伯也是个大人物?”
田壮壮嗯了声,“他大伯是文化部长高跃华。”
咝!
大导倒吸了一口少红大师,俩眼珠子顿时一片火热,脚步飞快道:“走,过去拜访拜访这位青年帅才!”
瞧,人家打小就特明白马屁得拍对地方才算拍得好这个浅显的道理。
田壮壮苦笑,他就这么个揍性,哪有好处往哪儿钻,交朋友必须得交有用的,劳苦大众再水深火热与我何干?
见他脚步健硕有力,田壮壮和少红大师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哎哟,您就是高老师吧?久闻大名如雷灌耳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恺歌,在家老听我爸提起您来,我早就想跟您认识认识了,一直没寻得机会,今日碰巧,见到真人了,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大导表情浮夸,人未到声音先至,隔着老远就冲高远伸出双手。
高远瞧着他,特不屑一顾。
哼!
阿谀奉承之辈!
但也不好当众抹了人家面子。
他也伸出手,跟对方握了握,笑道:“您客气,我对您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听陈导演说,您才华横溢,满身的艺术细菌,不是,艺术细胞。
尤其精通吟诗作对,酷爱伦勃朗、鲁本斯和雅格,我也很高兴和您相识。”
这话扔出来,大导一脸便秘的样子,很熟悉,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好像自己也经常这样表达。
旁边的李健群扭过头去,狠狠撮着俏脸,使劲憋着笑。
姐姐太了解高远的表达方式了,他如此认真去捧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看不上对方。
大导虽有些尴尬,却能及时调整心态。
他嘿嘿一笑,说道:“您过奖了,要说才华横溢,还得是您,《瞧这一家子》可太好看了,我几乎是从头笑到尾。”
这时候,田壮壮和少红大师也过来了。
这三位里面,高远最欣赏田壮壮。
田壮壮家世好,但人家低调,不装,谦逊有礼貌,且是个真正有才华的导演。
他拍摄的纪录片《茶马古道德拉姆》那叫一个艺术水准高超,推荐各位去看一看。
至于少红大师,高远对她的评价就俩字儿:垃圾!
林妹妹如弱柳扶风,宝姐姐丰满如杨贵妃。
10版的《红楼梦》,李沁和蒋梦婕往那儿一戳,林妹妹叫王钢蛋,宝姐姐叫电线杆。
当然,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她排挤郭小四那事儿很爽,是非常值得称赞的。
郭小四更不是人揍的。
田壮壮走上前跟高远打招呼道:“你好。”
高远笑着跟他握了握手,道:“你也好。”
田壮壮这人有点佛,很随性,问道:“最近又写什么新作品了吗?”
“弄了个武打本子,正在挑演员。”
“哦?武打戏啊,热血江湖那种?”
“写一个太极老前辈意气风发时的故事。”
田壮壮来了兴趣,笑道:“离过年没几天了,我们不便多打扰,年后找个时间,邀请您聚一聚,大家聊聊天,交个朋友。”
实话说,高远不太想搭理这帮人,因为不是一条路上的。
但田壮壮除外,田壮壮他还是乐于结交的,说不定今后就有合作机会呢。
他点头答应下来,“成,那就年后找天时间聚聚吧。”
这时候,有人喊:“健群!到你了,过来签字领你的东西。”
李健群答应一声,踢高远一脚,道:“别光顾着聊了,帮我搬东西去。”
高远立刻笑成了花,诶诶应和着,像个狗腿子一般奔赴向前,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兜带鱼挂在左胳膊上,接过一大兜苹果挂在右胳膊上。
胳肢窝里夹着本挂历,右手还拎着两包糖果点心。
嚯,整个一赶春运火车的农民工。
李健群瞧他这模样,噗嗤笑了,白他一眼道:“不沉啊?等着,我去把自行车推过来。”
自行车推过来后,高远成了最忙碌的人,他先把姐姐的东西送回到招待所房间。
回来后又被江淮延喊住了,“小高,蹬着你的车子帮我送一趟。”
“得嘞。”高远骑车给江主任送东西。
“小远子,我老太太岁数大了,拎着这么多东西上下楼不方便,你小子有没有点眼力见儿啊,还不赶紧来帮忙。”刚回来,他又被施雯心安排了活。
“小事儿,交给我就得。”他又把东西送到了筒子楼下,仰着脖子大声喊道:“优子!优子!你个没眼力见儿的玩意儿,赶紧下来把你们家东西拎上去。”
不大会儿,发际线日渐靠后的葛优噔噔噔跑了下来,一个劲儿道谢:“哎哟,辛苦了辛苦了,瞧我这没眼力见儿的,还让您受趟累,感谢啊感谢。”
葛存壮老爷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招呼道:“小远子上来喝杯茶啊。”
高远也想逃干活,更想跟葛优聊聊,便爽快道:“我马上上去,老爷子给沏杯高末,高高的啊。”
葛存壮乐了,“啨好吧你就。”
高远跟葛优各自拎着两样福利上了筒子楼。
这筒子楼一共四层,每一层都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一层十几户人家。
各家各户面积都不大,走廊里堆着各种锅碗瓢盆,纸箱子蜂窝煤。
葛优家跟江淮延家住隔壁。
高远顺利抓到一只江珊。
“啊啊啊!坏哥哥你又欺负我,不许抓我的小辫子!”江珊被抓,哇哇大叫。
高远松开手,从兜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塞给她。
小姑娘乐了,“你又是好哥哥了。”
高远翻个白眼儿,道:“你变脸真快。”
江珊:“嘻嘻……”
高远随葛优进了家,先跟老爷子请安。
老爷子让他随便坐。
他打量打量,一间屋子顶了天20平米,被隔成了两间。
里屋不用说,是老两口的卧室。
外间放着两张床,一张是葛优的,一张是他妹妹葛佳的。
两张床中间拉道帘儿。
高远坐在葛优的床上,接过他递来的搪瓷缸子抿了一口,茉莉花香在口腔中飘散开来。
他调侃道:“老爷子,人民艺术家这待遇就是比普通群众高啊,我们喝高末都觉得奢侈,您这都喝上茉莉飘雪了。”
“嘿,你小子还是个懂茶的,还能喝出来这是茉莉飘雪,可以啊你。”
葛存壮跟他逗了一句,又道:“你也甭说艺术家待遇高,这茶是我从老厂长办公室里顺来的,平日里我也就喝个高末。得,你俩聊吧,都是年轻人,好好交流交流。”
说完,他奔里屋里。
高远瞧着这会儿头发还很茂密的葛优,饶有兴趣地笑着问道:“工作问题解决了么?”
一听他说起这事儿来,葛优满脸沮丧,道:“解决个六儿啊,不瞒你说,国家艺术学院招生,我去考了,结果没考上,人艺招生,我又去考了,也没考上。
我回来后净他妈参加考试了,无一例外都被拒了,我觉得特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培养。
关键是,我那插队的公社还催着我回去,说自打我离开后,我喂的那些猪都不怎么吃食了,大猪小猪都很想念我。
这他妈,唉……
难不成,离了我,猪就不能活了吗?”
高远没憋住,笑得嘴都瓢了,“你也别这么说,人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这道理你应该懂。”
“磨练磨练心志,活动活动胯骨轴子我倒也能吃得了这苦,只要能挣到钱就行,我不能老在家里白吃白喝啊,父母不说啥,我自个儿这张脸都臊得慌。”
葛优情绪低落地说道:“这年头儿,想挣钱可太难了。”
“你确定自个儿对表演感兴趣?”
“这不是废话么,我出身于这种家庭,我不热爱表演,我热爱喂猪?”
咋就离不开猪了呢。
高远又是一乐,想了想后说道:“可能你听说了,年后我有部片子要拍,你要是实在没事情做的话,过来给我帮忙吧。
不过先说好啊,我现在还不能承诺一定会给你个角色,到时候看吧,你先从场记开始干起。
至于说薪酬待遇,就按照剧组的标准来,每天两块钱补助,组里管三顿饭。”
厂里这些子弟,高远特别想结交的没几个。
二子哥就不用说了,俩人都处成铁哥们儿了。
除了他以外,也就葛优、江珊、田壮壮几个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兴趣,特想拉拢到身边为己所用的人了。
后面还有个车晓,但这会儿还没出生呢。
葛优一听这话,立马精神焕发,眉毛都飞起来了,道:“那我绝对愿意干啊,没角色演打个杂都成,我主要是为了向演技成熟的老同志们学习,为了积累经验。
你还不知道吧?全总文工团今年也招人,我想再努力一下子,如果能考上全总,我就算端上铁饭碗了。
感谢你给机会啊。”
“如果是为了学习,那你来我这部戏反而不合适了。”
“怎么说?”
“我这是部武打片,演员是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练家子,可以说一个懂表演的都没有,进组后先得接受培训。”
葛优一拍大腿道:“那不正好吗,我也没接受过正经的专业培训,我跟大家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呗。”
高远笑道:“那行,回头等剧组正式组建了,我通知你。”
葛优诶诶答应着,特精神振奋、获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