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老厂长和孙文今、朱德雄等重量级人物已经在座了。
另外还有施雯心、江淮延、四大创作集体的核心导演、老一辈演员等人,皆在此等候着傅奇、石慧的到来。
见他进来,孙文今冲他招招手。
陈强、黄玲、葛存壮等人也对他点头微笑。
那四位老导演却对其横眉冷目、不屑一顾的样子。
有这态度也不稀奇,他在过去的一年中,有点炙手可热的意思,尤其受中生代导演们的追捧。
先是王好为连续执导了他的两部片子,后有李文化又去投奔。
虽说更新换代在所难免,但老导演们也是要面子的。
你小子接二连三在我们创作集体挖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是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懂得尊重师长,你狂什么狂?
高远在乎老导演们怎么看待他吗?
他肯定是不在乎的。
也不是说不尊重这些老前辈,他在食堂里跟水华导演一走两碰头,主动跟人家问好打招呼。
人家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
他干嘛非要拿自个儿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那不是犯贱么。
尊重是相互的。
高远走到孙文今身边,笑着问道:“领导有啥指示啊?”
孙文今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来递给他,乐呵呵说道:“没啥指示,尝尝,瑞士货,也就是你小子,旁人我还真舍不得给。”
咱不说几位老资格的导演们看不上高远,那不重要,厂里这三位头儿可是一个比一个对他好,有好事儿真想着他。
高远接过来一瞧,嚯,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瑞士莲。
这包装,花里胡哨的,透着那么一股子资产阶级的腐朽气息。
他道声谢,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巧克力味道在味蕾上打着旋儿,在口腔里爆炸开来。
高远一挑大拇指,说道:“就叫一地道!”
孙文今咧嘴一笑,道:“那是,我儿子在国外带回来的,要不是老头子我尿糖高,我一口能吃仨。”
“糖尿病是富贵病,这年头儿大家普遍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您都能得这病,从实招来,您到底贪污了公家多少好东西啊?”高远跟特爱跟孙文今逗乐。
“滚你个蛋的!老头子我尿糖高,纯粹是想当年跟着队伍在江苏干革命,顿顿吃河鲜引发的,老子这么高的觉悟,别说贪墨组织上的物品了,群众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拿!
早知道你这个德行,我那块巧克力喂狗我也不喂你!”
小老头儿抬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自个儿也乐了。
旁边的朱德雄笑着说:“小远子你就别挤兑孙厂长了,赶紧找个地儿坐吧,客人说到就到了。”
高远笑着说好。
他不爱在那几位老导演面前晃荡,见江淮延旁边空着个座,他走过去挨着江主任坐下了。
傅奇和石慧是在文化部一位副部长的陪同下走进来的。
汪阳率先站了起来,激动地走上前跟傅奇握手道:“傅奇同志,又见面了!”
傅奇五十来岁的样子,瘦高个儿,长得确实一表人才。
他握着汪阳的手,笑容灿烂道:“老厂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都好着呢。”汪阳跟他客气一句,又把目光转向石慧,伸出手握了握,道:“石慧同志还是那么端庄秀丽!”
“看到老厂长精神矍铄,我也很高兴。”石慧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五官仍旧明艳大气,气质让人见而忘俗。
汪阳哈哈大笑,眼神一扫,全场对两人的到来给予热烈的掌声。
这两口子也对大家微笑颔首。
傅奇说:“大家太客气了,太热情了,我们两个今次回国,切身感受到了国家电影事业的蓬勃发展,由衷感到欣喜若狂啊。”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有一股子书生味道。
高远打量着二位,低声对江淮延说道:“江老师,这是你们口中说的那个傅奇同志吗?我怎么感觉他不像个演员,更像个大学教授呢。”
江淮延一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傅奇同志很有文人气质是吧?”
高远点头说是。
“你小瞧他了,别看他文绉绉的,但一身傲骨啊。67年,港岛一家塑料花厂和工人发生冲突,引发了罢工潮,逼得工人同志们走上街头跟警察对峙,这事儿整整持续了半年。
工人同志们的领导者就是傅奇和石慧两位同志。”江淮延低声说道。
高远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又问:“后来呢?”
“后来啊,港英政府为平息事态发展,要将这对贤伉俪送去宝岛关押起来,傅奇同志当场表态:谁送我去宝岛,得到的会是一条尸体!
港英政府没招,又想把二人遣送回大陆,这对夫妻携手站在罗湖口岸,死活不肯走。
政府官员没办法了,只得把他们二人关进监狱,长达一年之久。”
“哎呀,这对贤伉俪一身傲骨啊!”
“可不是咋的,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嘛。”
傅奇、石慧被汪阳邀请,坐在了会议桌上首。
“咱们就是随意聊聊啊,没啥开大会的意思,厂里的同志们听说你们二位同志回京来了,都急切地想要跟二位见个面聊一聊,叙叙旧。
在座的诸位老傅和小石也都不陌生,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咱有啥说啥,想到哪里谈到哪里,畅所欲言吧。”老厂长先做了开场白。
傅奇笑着说道:“这样最好,我和石慧一进门,扫了一圈后发现,全是熟人,瞧着有几个面生的,也是厂里的新生力量吧?厂里这些年发展得很快啊。”
汪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飘散开来,道:“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嘛,厂子的发展也要顺应这个规律,进新人,培养新生力量逐步挑起制片厂的大梁,电影事业后继有人了,才会越来越辉煌。”
“老厂长这话说得对,您高瞻远瞩,由您掌舵,北影厂会越来越红火的。”
“老傅你过誉了,你们最近怎么样?我听说,形势有点艰难啊?”
傅奇叹声气,环视全场,苦笑着说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也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形势不是有点艰难,是非常艰难。
上面,港英政府对我们左派生产的影片审查得十分严格。
中间,自由总会明里暗里对我们排挤、打压。
下面,编剧们一看,左派不复往日辉煌了,再跟随左派的步伐,得罪政府他们不敢,跟自由总会对着干他们也心颤。
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港岛那些编剧只认实惠,谁给他们钱他们为谁效力。
打个比方,我们左派和邵氏同时相中一个剧本,接触这位编剧,邵氏就比我们有优势,百分之百会将这个本子拿下来。
一是邵氏有钱,也肯花钱,二是人家政治正确。
编剧把剧本卖给他不用担心被封杀。”
汪阳沉重地点点头。
高远没憋住,插了句嘴,道:“先生,我能问您一问题吗?”
没等傅奇回答,水华先怒了,一拍桌子呵斥道:“这是厂里和在港同志的交流,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
高远愣了愣,看看他,忽地笑了,说道:“您说得对,我是个外人,我冒失了,我道歉,对不起了,但是您这个内人,这个遵守纪律的党员领导干部,对此有啥说法吗?
或者说,您有啥想问的吗?”
高远还真就不惯水华这些臭毛病。
你资格老就摆臭脸啊,你他妈摆给谁看呢?
水华也发愣,这句话扔出来,怎么带着一股子怪味道?
我有啥说法?
我啥说法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最后化为一声:“哼!”
傅奇笑了,石慧也笑了,这小子,挺有个性啊。
石慧歪着头问汪阳道:“这小伙子是谁呀?”
石慧是江南人,说话自带吴侬软语,还带着一股子俏皮。
汪阳笑着提高点儿音量,介绍道:“这小子叫高远,我不知道你俩看没看过《瞧这一家子》,这片就是小高写的。他最近又弄了个武打片,叫《太极宗师》。
我拿过去给廖公瞧过了,廖公非常喜欢啊。”
傅奇眼睛一亮,说道:“难怪廖公指示我们,要拍一部《少林》出来,结果根子在这里啊。小高同志,你这部太极,才是催生我们那部《少林》的根本呀。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水华瞪着眼傻逼了。
高远笑着说:“傅老师、石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远,是厂里外聘的编剧。
因为对港岛的电影事业不了解,所以才冒昧发问,我也没啥好问的,只是对您说的这个自由总会有点兴趣,自由总会到底是个啥组织?”
傅奇闻言苦笑道:“我且叫你小高同志吧,自由总会,是宝岛成立的一个组织,它驻扎在港岛,以引进港片如岛为己任,拉拢港岛各方电影制片企业,以此跟左派电影相抗衡。
其目的是为了……
说白了,是为了蒋家王朝的复兴、反攻而服务!
这方面我就不多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