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沂王府牡丹宴前夕。
听闻沂王府一切事宜准备妥当,雪存放下沉甸甸的账本,抬手,揉了揉酸乏朦胧的双眼:“今年的生意真不好做。”
灵鹭端来补身安神的炖汤,见状,上前替她捏肩捶背:“再不好做,元氏的订单也及时完成了,小娘子辛苦。”
雪存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不过是在府中翻翻账本,真正辛苦的是洛阳那边的老人们。”
今年开春后,洛阳的天说来也是奇怪,阴晴不定,反复无常,雨水多得离奇,无数花农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偏偏元氏还接了沂王府牡丹宴的单,若是到期交不出规定的数目,沂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
洛阳一收到雪存的来信,就为这份大订单忙碌了整整三月。元氏千名花农,几乎夜以继日都在田间打转,甚至连吃喝睡觉都在田地里头解决,收到程姨的来信,雪存都快心疼死了。
好在花农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无数牡丹平安运进长安,又移植在沂王府,成功存活。
沂王妃出手阔绰,大手一挥,给了雪存一笔不小的数目。雪存秋毫未动,全叫人送去了洛阳,一一平分下去,算是元氏诸位花农的答谢。
有了这笔钱,他们少说这一年也不愁吃穿。
雪存饮完炖汤,面上紧绷的神色不但没缓解,反愈发沉重。
灵鹭不免担忧:“小娘子,实在不成,你明天就装病吧,老夫人总不能叫人把你抬进沂王府。”
一想到小娘子明天会现身太子眼前,灵鹭接连几天都没睡好。
雪存摇头:“现在再装病已经迟了,说不准还会打草惊蛇。何况这回,祖母也要亲自去,方才我去金风堂请安时,她指明了要我陪同。”
老夫人这是成心把她栓在身边,不让她有一丝机会可以溜走。
雪存又道:“左右躲不过这一劫,明天一大早我先去沂王府。祖母年纪大了,她若执意要盯紧了我,就请便吧,反正难受的是她。灵鹭,你就不好奇元氏牡丹今年品相如何?沂王府里那一大片,可都是咱们的心血啊,我一定要仔细看看。”
灵鹭乖巧地点头:“小娘子想做什么,奴婢就跟着你做什么。”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雪存就妆扮妥帖了。
国公府为了能让她万众瞩目,尤其是在太子眼前,可谓煞费苦心。单是为她特意准备的衣裙,伸手一摸,就知价值千金。
灵鹭为她梳发时,忽灵机一动,从园中采来海棠、白玉兰等春花,一一编进她发间,最终梳出个匠心独运的双蝶髻。
看了半日,灵鹭总觉欠缺了什么,又在真花空隙处填进各色彩蝶钗:
“小娘子,你今天就做蝴蝶仙子好不好?”
雪存被她哄笑:“好,那你做我的小花仙。”
主仆二人没有半刻耽搁,直接向沂王府出发。
沂王府奴仆甫一打开大门,便见门外伫立着道高挑袅娜的丽影。揉揉眼再看,这美人鲜衣墨发,巧笑倩兮,当真是美得一个如梦似幻,柔秀生光。
怕不是天女下凡。
雪存竟叫若干奴仆看得发痴。
灵鹭递上帖子:“镇国公府七娘子承蒙沂王妃相邀,前来贵府赏花。”
这一大清早就往人家府邸里钻的,属实不多见。但来者是客,牡丹宴早几日前就准备俱全,婢女不敢多嘴,悉心将雪存领进了府邸。
沂王府占地极广,乃长安城五大巨宅之一,与另一大巨宅华安公主府互为邻里,光是这两座宅子就占掉一整隅。
尽管雪存不是头回来,却依旧在婢女的引路下走得晕头转向,终于走到一片花海前。
望着满满一片晨风中摇曳的牡丹,雪存和灵鹭惊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沂王府要各类牡丹总计万株,却不曾想,沂王府会如此布置。
花宴布局向来以“雅”为主,这沂王府偏偏选择了最简单方法,硬生生填花成海,大气磅礴,尽显牡丹花中之王风范。
雪存庆幸自己今天算是来对了。
她与灵鹭一前一后,游走在花海小径中。途径过每一簇向阳怒放的牡丹,各有千秋,竞相争艳,都叫她不忍再前行。
这么大一片牡丹,即便粗看一遍,少说也要半个时辰,遑论细看。
雪存和灵鹭在洛阳时就常常下花田,与花匠们一同栽培牡丹。她二人都对牡丹有着别样的钟爱,尤其眼前是自家的牡丹,观赏起来,难免比旁人更为专注。
这会儿的沂王府,四下几乎不见人。
不知不觉,雪存走到一片临池的翠玉牡丹边,此时长安的太阳也升起,暮春暖光照耀,洒酽春浓。
元氏的翠玉牡丹与别家不同,培育有异香,雪存改不了一见翠玉就俯身去嗅的习惯。
她拢起鬓边耳下碎发,轻闭双眼,微弯腰身,面色几近虔诚地感知鼻下的馨香。
一闻到翠玉的香气,就像回到了繁花似锦,笛音阵阵的洛城。
“元慕白的牡丹,果然名不虚传,高七娘以为如何?”
听到这鬼魅似的声音,雪存以为自己大白天活见鬼了,她慌忙张开双目,朝后踉跄几步,呆愣愣盯着眼前人。
姬湛启唇轻笑道:“怎么,看见我,很意外?”
他指了指离这里最近的一堵墙:“翻过去,就是公主府。”
雪存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并非幻觉,她四处张望,不见灵鹭身影,必是姬湛的侍从所为。
这个人和他的侍从当真是脑子有疾,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翻墙。
雪存轻仰起头,一双猫儿似的浅瞳,半是无奈半是倦怠地看向姬湛,默默无语。
他今天依旧锦衣华服,头发高高扎成一把马尾,耳下别金环,肩头还站着只碧眼小鹦鹉,颇有几分粗犷胡风。尽管他已行过冠礼,却仍旧不肯同其他男子般好好束发。
入眼满园的春,都敌不过他一双斜飞冷艳的狐狸眼,一张极致繁华秾丽的美人脸。
姬湛不满地压了压眉,眼底却是荡漾着藏不住的笑意:“高雪存,你真没礼数,我是朝廷命官,为何不向我行礼?”
方才他已远观她多时。
眼前美人的脸,就算看得有千千万万遍,也的确是看不够的。每逢她出现,总会带给人截然不同的惊喜。
譬如今日,难得见她穿得流金溢彩,发间别尽长安花,在晨光下虔诚地亲吻一朵初醒的牡丹。
雪存不愿与他多纠缠,她几乎抽搐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嗓音泡过蜜水儿一样:“见过校书郎。”
姬湛颇为满意,更没做出副欲强留她的神色。
雪存见机想离开,不料反被他一脸凝肃地叫住:“当心了,别乱动。”
她屏住呼吸:“怎么了?”
姬湛一本正经:“你头上别的是真花?”
雪存微微颔首。
姬湛:“方才我看见一只蜜蜂,顺着你头上的花,钻进了你发间。”
果不其然,眼前雪肤花貌的美人惊恐地瞪大了眼:“郎、郎君别吓我。”
姬湛正色道:“真的,我记得在何处,你别轻举妄动,我帮你取出来。”
雪存欲哭无泪,她的发量本就多到厚重,这回又尽数挽在了头顶,似座小山。
若那只蜂儿在她发间蛰伏,待沂王府人一多,一热闹起来,惊着蜂儿,届时蜇到她的头皮,她就要当众出丑了。
对于姬湛的好心,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得到她默许,姬湛迈步向前,站在她身前半掌处,几乎快与她贴在一起。
难得听到他语气带有安抚意味:“你别紧张,放松。”
雪存紧咬下唇,眼睫乱颤,双肩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去。
姬湛无奈,右手双指,指尖缓缓插入她发髻中,转移她的注意:
“你送崔子元金错刀,当真就对他情根深种到这种地步了?”
雪存瞳光快要震碎了:“你、郎君怎么知道?”
姬湛笑吟吟道:“天底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说罢,指尖有模有样地在她发间翻找。他垂下浓密的眼睫,又低声问她:“他的玉玦,你用得可满意?”
这个人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嘴多舌。
雪存不悦地别过脸,不敢真正得罪他:“郎君,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姬湛的指尖继续在她发间游走,冰凉的发丝,光滑如缎,他摸得万般惬意,“你与他心意相同,郎有情妾有意,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
雪存不愿答。
远处陆续有人声,看来沂王府宾客渐至。
她只想早点找出那只蜜蜂,然后躲他十万八千里远。
她就这么讨厌他,眼底的厌恶多得快要溢出来。
姬湛忽而就着触碰她乌发的手,一把将她往怀中扯:
“他今天也要来沂王府,高雪存,你说说,若是让他看到,你前脚送他金错刀,后脚就能和别的男人尤其还是他的挚友,在花丛里拉拉扯扯——”
雪存惊惧地身形一抖,眼下终于明白过来,她头发里,根本就没有钻进所谓的蜜蜂,她又中了姬湛的诡计!
她冷静而挣扎道:“姬仲延,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