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青石阶前积雪未消,侯君集踏着宫砖上未化的晨霜,忽觉腰间金鱼袋轻了许多。
三日前那柄镶着玛瑙的仪刀,此刻怕是已经悬在某个新贵腰间了。
\"泰山大人!\"
贺兰楚石一袭绯袍疾步而来,甲叶相撞的叮当声惊飞檐下寒鸦。
他搀住侯君集的手臂时,袖口隐约露出半截金丝蹀躞带——正是高昌王庭的样式。
侯君集拂开女婿的手,玄色靴尖碾碎一片薄冰:\"李药师当年贬谪半年便东山再起,太子这是要老夫...\"
他忽然瞥见贺兰楚石领口沾着的胭脂,那香气分明是平康坊最新时兴的西域蔷薇露。
\"东宫是要老夫蛰伏待机?\"
话音未落,忽闻阶前喧哗骤起。
粗布麻衣的老汉正揪着个锦衣少年撕打,积雪被踩得污浊不堪。
侯君集眯眼细看,那少年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竟与三日前暗桩呈报的失窃贡品一般无二。
贺兰楚石突然按住剑柄,指节泛白。
大理寺内监牢的深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阴冷潮湿,反而出奇地整洁有序。
侯君集扫了一眼几张面熟的人脸后,最终平静地走进了自己的囚室。
跟随而入的贺兰楚石身后,监狱的门随即被关闭。
侯君集走到监牢里面的简陋床上坐下,向正在为自己倒水的贺兰楚石问道:“贺兰,刚刚那两位是何许人也?”
“岳父!”
贺兰楚石回身递上一杯清水,站在一边叹息道:“他们是已故东宫太子仆丞卢护的父亲与兄长。就在上个月,卢护不幸去世,当时太子亲自前往吊唁。”
“还有什么?”
听到此处,察觉到还有隐情未明的侯君集语气顿时冷淡下来。
“唉……”
贺兰楚石轻轻叹气,恭敬地说:“岳父,这件事情本不应该随便外泄,但既然碰巧提及,那我就略微讲讲,请您姑且一听罢了。”
“你继续说。”
侯君集神情严肃起来。
“今年三月间,太子外出春猎,意外摔伤,断了一条腿。之后修养了大半年时间才慢慢恢复。”
“这时节未免太巧了一些。”
随着贺兰楚石的话,侯君集微微点头示意了解。
想到昨天回到京城时的情况——原本应该是太子率领众臣在金光门外迎接自己归来,可实际却是因病无法出席改由吴王李恪代替;
结果到最后,连吴王都没有现身而是由晋王李治代劳,这一切的变化令侯君集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朝堂和战场不同。
虽然战争中的胜败生死可以预料,但是宫廷内部如果发生变乱,恐怕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很重要,侯君集自信即使有过错也不会受到过重的惩罚。
毕竟他曾经是协助当今圣上夺位成功的功臣之一。
最重要的是,若是陛下真的对自己降下了重罪,恐怕到时候那些在玄武门起到重要作用的其他元老也会有所顾忌。
这必然不是陛下想看到的。
收回思绪后,他接着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当太子伤愈之后某一天,他去了立政殿拜访晋王和晋阳公主。也就是那天,在管理木材堆时卢护遇到了木堆突然倒塌的事故,两条腿被压折了。”
说到这里时,贺兰楚石显得格外谨慎:“有人传言说是太子怀疑卢护导致其坠马失足,因此采取了报复措施……”
“绝无可能!一位小小仆丞哪来的胆量敢谋害太子!”
对此,侯君集立刻摇头否定道:“除非在他背后还藏着更强大的势力支持他才行......”
“所以后来卢护去世了。”
贺兰楚石接过话茬直接宣布结局。
都是混迹于朝堂的老狐狸,只是稍稍一开口,变知晓了其中藏着的玄机。
听到这里,侯君集的面容瞬时变得异常阴郁。
他心里一直对这个太子有意见,有想法,甚至于背后做了不少小动作。
但是这么腌臜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不允许!
他允许你内讧,甚至允许你站队。
但是,若是直接出手冒犯了天家的根基,李二绝对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想来那人也真是胆子够大,同时也是足够愚蠢。
侯君集想到这里,随后示意女婿继续说。
“由于卢护断腿,东宫的太子仆丞之位便出现空缺,又恰逢太子仆一职无人填补,殿下决定同时填补这两个职位。
而卢护则被调任大理寺丞。在他归家后不久便逝世了,因此大理寺着手进行了调查。”
贺兰楚石简略地叙述了一番。
\"大理寺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
侯君集望着争执的父子,指尖摩挲着袖中密函褶皱,\"孙丹青这个大理寺卿,怕是要当到头了。\"
贺兰楚石苦笑:\"太子亲赴卢家灵堂时,把范阳卢氏夸得天花乱坠。谁知当夜崔县丞就横死家中,说是为争个胡姬...\"
他忽然压低声音,\"卢家扶柩出城那日,三十里外的乱葬岗蹿出百来个'山匪',连棺材板都撬了。\"
侯君集茶碗重重一磕,青瓷盖跳起三寸:\"在雍州地界犯事,倒闹到长安来?\"
\"雍州府查了月余,连根毛都没揪着。\"
贺兰楚石无奈摊手,\"卢家要扶灵归乡,长史偏扣着尸身不放。如今四七都过了,大理寺推说卢护生前在此当值,硬是接了这烫手山芋。\"
铜炉炭火噼啪作响,侯君集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太子近日在忙什么?\"
\"说是修订《考工志》,实则...\"
贺兰楚石凑近半步,\"实则日日陪苏亶游曲江。那老东西带着江南十二州的舆图,怕是要在东宫再起炉灶。\"
侯君集突然攥紧密函,羊皮纸在掌心皱成团。
卢护棺椁里藏的若是盐铁司的账册......
他猛然起身,大氅带翻茶盏:\"盯死卢家人!尤其是女眷头上的簪子、孩童颈间的长命锁——\"
\"诺!\"
贺兰楚石抱拳时,甲叶寒光映出眼底狠戾。
牢门铁链哗啦作响,狱卒谄笑着躬身。
侯君集望着女婿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玄武门下的血誓。
那时太子的铠甲还沾着建成喉头的血,如今这双握过自己性命的手,又要搅动怎样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