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货的钱一到账,罗璇立刻力排众议,安排赵会计给供应商和大小工厂结算款项,给罗桑厂的工人们主持第一次分红。
负责款项的赵会计,正是与罗文彬林招娣合作几十年的老财务。
之前罗璇接管红星厂的时候,把很多老人送到广州去,其中就有赵会计。
入主罗桑厂的时候,罗璇力邀他来给自己做财务主管。赵会计拒绝了,说自己已经老了,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系。
过了一段时间,罗璇的厂长做得有声有色,出乎所有人意料。于是,赵会计通过兰姨传话,试探罗璇,能不能回去给她干。
罗璇答应得很痛快,并主动给老头体面,亲自致电过去三请四请,又安排个小工人飞了趟广州接人。
赵会计顺水推舟。
“赵会计说,做生不如做熟。”兰姨说,“而且财务这个位置,你确确实实要有自己信得过的人。”
罗璇问:“兰姨,是广州的王厂长那边出了什么乱子吗?所以他想走?你还好吗?”
“我们好极了,王厂长把工厂管得特别好,她带了我跑了好多趟韩国,拿了不少订单回来,国内国外都好卖,钞票呀哗啦哗啦地赚呐。”
罗璇松了口气:“你们过得好就好。王厂长老公回来没有?”
兰姨说完正事,立刻开始八卦:“王厂长正在起诉离婚!你还记不记得,她那个死鬼老公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留下孤儿寡母,债都是王俭妹在还。王厂长本来还想为了孩子跟他继续过,但……”
“但她小孩心疼妈妈要求她离婚?但她自己幡然悔悟?”罗璇猜。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但我们爆了个单,那个月营收流水210万,王厂长立刻说,她老公这辈子都没本事赚这个钱,说明她牛逼,日后必然比她老公更牛逼,她要把那个死鬼踢开,不能让他分她赚的钱!”
分钱。
啊?
罗璇被这个转折弄得猝不及防:“等等。”
“她老公还能分钱?”
兰姨继续绘声绘色:“当然,毕竟这家厂子,算起来,机器厂房都是老公婚前真金白银投过钱的。赵会计立刻劝王厂长转移财产,把账面做成亏损,要把钱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没得凭空便宜了别人。于是王厂长找了个律师,一边起诉离婚,一边做两套账,赵会计又指点王厂长把赚来的钱先投到别的项目里去赚收益,用财报安抚债主晚还钱,打一个利滚利的时间差,账期至少拖足两个月……”
看来王厂长是真赚到钱了。
丝滑小连招一套一套的。
兰姨继续说:“就这样,赵会计迅速变成王厂长的心腹,王厂长原来的财务主管以为自己要丢饭碗了,但看你这边摊子越来越大,赵会计又说,他年纪大了,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系,他只指路,把具体后续操作交给原本的财务主管,那人不晓得多感激他!那人的亲戚在新加坡做生意的,告诉赵会计,新加坡缺人,本科毕业就给pr,赵会计利用这份人情,当机立断就把自己孙女送去新加坡读大学……”
眼看着事情朝着越来越危险的方向滑去,罗璇哭笑不得:“好了,好了。知道你在替赵会计说话,我知道,赵会计是真专业。”
供一个留学生,也是真缺钱。她心里默默补充。
赵会计只有一个独生女,生了个孙女。女婿骑摩托拉货出车祸,断了条腿,后座的女儿当场死了。男方家里打骂孙女是丧门星,赔钱货。赵会计上门探望,听见孙女说“以后赚钱给堂弟买房娶媳妇”,气得差点厥过去,纠结一众红星厂工人打上门去,把孙女抢回身边,红肉牛奶地喂着,从软软糯糯小可怜养成威风凛凛高中生,在罗桑县游泳队晒得黑亮,比罗璇更高更壮,赵会计得意极了,每逢酒后必传授“如何把孙女养到一米八”的经验,并激情分享“恶毒爷奶父伯叔几次上门要钱都被孙女迎头痛击”的故事。
此前,赵会计要求去广州,也是想着,以后让孙女去广州发展,他先去打个前站。如今他又替孙女看中了新加坡。
赵会计总说:“女人就要去大城市,大城市不吃女人。”
好一个精刮刮的老头子。
兰姨嘿嘿笑了:“小璇,你也结婚了,听兰姨一句劝,罗桑厂是在你手上做起来的,没得真金白银便宜了男人。钱啊,你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行。”
“不过,既然赵会计去帮你了,我就放心了。”
罗璇明白兰姨的意思,应了声。
……
赵会计落地之河,罗璇亲自开车去接。
考虑到代表罗桑厂,身份不同,她特意开了厂长专车,没开江明映送的那辆豪车。
老头早早等在酒店门口,他在南方晒得又黑又瘦,但两只眼睛锃亮。
见了面,第一句话,赵会计攥住罗璇的胳膊,啧啧道:“新加坡的税收是真低啊。罗厂长,出海吧!我已经弄清楚,资金要怎么流动,能赚更多钱了!”
此话一出,罗璇感觉自己变成赵会计鱼塘里的鱼,被他高高钓起。
“叫我小罗。”
“什么小罗,罗厂长!你们打贸易战,我可是一直有关注的。”
罗璇叹气:“赵会计,我这位置还没坐稳呢。”
赵会计围着罗璇的厂长专车,欣赏半晌:“好好好,30岁前能干到你这份上,就是好女人!”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字。
上了车,他很满足地靠在半新不旧的座椅上,深深嗅闻:“这就是郑厂长他们坐过的车?”他用力拍打座椅。
罗璇提醒他:“车好久没洗。”
赵会计不在乎。
赵会计很满足。
他双目微闭,压低声音:“领导班子全是关系户吧,你是不是使唤不动?”
罗璇点头:“尤其是沈副厂长……唉!难搞得很!”
“打了一仗,你的威望也还立不起来?”
“我背后没人,资历又浅。”罗璇亲自开车,车里只有她和财务两人,说的都是私密话,“沈副厂长背后是一尊大佛。他现在专等着我下去,他好顶我的位置。”
“他是怎样的?”
罗璇哼了声,很吝啬地使用形容词,借此表达自己对他的不屑:“五十多岁,绝不犯错的,老男人。”
顿了顿,她又加了个形容词:
“一个官僚。”
精准且精妙。
赵会计了然:“就是宁可什么都不做,也绝对不会犯错的人?”
罗璇又哼了声:“实干家对上官僚,就是实干家倒霉。实干家多做多错,而官僚什么都不干,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向上汇报上面,最后肯定是官僚更出彩。久而久之,劣币驱逐良币,组织内长满官僚,不做事,却有分配权,能拿走大部分利润……这个组织也就完蛋了。”
“官僚就是泡沫,不创造价值,只依附于价值,但又浮得最高。”赵会计安慰罗璇,“我撒泡尿上面都有泡沫呢。”
罗璇噗嗤笑了。
她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刚接手罗桑厂的时候,百废待兴,小满和万高大的葬礼还没办完,缩工缩产,一半工人返乡分流,留下的另一半工人情绪低落。戴县替我们主持第一次班子会,让大家说说救厂办法。你猜沈副厂长提出了什么建议?”
“什么?”
“严抓考勤!”
老头子,坏得很,笑得活像公鸡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