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复读班的大门锁死,张东尧开车拐回会场,把工人老张喊出来打了招呼,告诉他,县里的慈善基金决定用他大女儿作助学典型,他已经上报给赵书记,书记很满意。
“这是你在书记面前露脸的机会,书记记住你,以后谁都动不了你在罗桑厂的分红,你认真配合。”
“赵书记?我一定听!一定配合!”工人忙不迭擦汗。
张东尧点点头。
他心想,若是罗桑厂做不起来,这一切故事,都不可能发生。
罗璇挺身而出,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或许一个人站得越高,越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方方面面。
张东尧开着车,去往之河。
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是,我现在过去医院。”张东尧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
“病人家属想通了?”
“想通了,总算答应拔管了。”
“唉,病人也是可怜,鼻子都被管子插烂了,脸都没样子了。”
“病人家属的想法……我也理解。”
“我理解不了。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现在变成这样,不让她好好地走,他只是满足自己的执念罢了。”
“嘘。他来了。”
……
张东尧肃然默立,垂眼看着自己的亲姐姐。
白布盖上,一片洁净。
此间所有的一切,爱恨贪嗔痴,从此结束,白茫茫了无痕迹。
当命运之斧突然坠落,当世事的车轮把人碾成齑粉。一个女孩活了下来,一个女孩从此死去。万事万物,一朵花怎么开,一条河水怎么流,不过四季轮回,不过六时交替。
张东尧想起那首家乡小调。
人生如夜行船,茫茫白水,浩浩无行,漫漫长路。
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终将去向何方,也不可能知道未来的路将如何行走。世事之河湍急,人力无法抗拒,只好随波逐流,只好因缘际会,只好顺势而为。认输吗?低头吗?其实都没关系。因为,无论如何,人生这艘船,他都会勇敢地驶下去,直到汇入死亡的大海。
死亡终将使他和她重逢。
张东尧这辈子,第一次在想,如果人终有一死,那我活着,总得好好活。
余下的日子,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
电话响起来。
是之和大学的行政处提醒他:“张博士,您留校任教的申请材料还没在系统里提交。”
张东尧注视着被白布蒙住的,姐姐的尸体:“什么?”
对方“啊”了声,好半天,才匆匆道歉:“不好意思张博士,漏了通知您。罗桑县政府给您报了扶贫典型,我们学校这边希望对您人才引进,我现在和您确认毕业去向……”
对方开始讲解情况。
他终于可以留校了?
张东尧把手机移开耳边一些。面对命运的玩笑,他有些茫然。
半开的窗外,传来一阵顽童的嬉笑:
“耍你玩,耍你玩,拿给你,又丢开,你不要,还我来。”
见张东尧迟迟不说话,对方通情达理:“确实,以您的条件,完全可以去到上海的高校,或者其他更好的地方,不必非得留在之河……”
张东尧举着手机,亦步亦趋地跟随。
前方是医生和护士推着床。万向轮摩擦在走廊中,碌碌作响。张东娇的身体被推远了,越来越远,如同小舟,终将消失在河流中。
张东尧目送她远去。
他说:“我会留下来。”
对方反而有点不安:“您和魏院士商量过没有?太屈才了。”
张东尧停住脚步。
他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
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张东尧有点恍惚。
生命是死亡的一部分。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张东尧在街上走着,汇入人群。他开车上路,汇入车流。他不知不觉把车开回罗桑县,置身于欢呼雀跃的、准备参加下午分红仪式的工人的海洋中。
“——动作快点,分红了!”
“快快快,有钱了!有钱了!”
“打赢了外贸仗,打土豪,分田地!”
张东尧环顾四周。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太阳照在每个人脸上。
“……他妈的。”张东尧喃喃咒骂,“该死的太阳。怎么能这么好。”
这是一场集体的、宏大的欢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脸。一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被改变了。
金融危机还没过去。经济的退潮愈发凶猛。时代的波澜壮阔永无止歇。
当他坐在书斋里,他会痛心远处的宏大灾祸。可当他站在地面上,他发现,其实自己植根于身边的呼声里,植根于最庸俗的、最繁琐的日常中。
他被留在这里。
他会留在这里。
他的姐姐死了。张东尧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永远不会再活过来。但就算被命运打败也没关系。因为死去的这一块,挖掉了,失去了,然后会被其他活着的填补。最终,再大的伤口,也变成一块疤,或早或晚,总归会愈合。
就算在泥里爬,也要努力活下去。
张东尧的心砰砰跳动着。
他的姐姐死去了,可街上众人的生命却汇入他的心脏,他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终于传来蓬勃的、生命的跃动。
人是会被感染的,人是会感染人的。
他曾经,把自己的痛苦汇入大家的痛苦。所以,如今,大家的快乐也就成了他的快乐。
张东尧趴在方向盘上。
他想哭。
于是张东尧以一种滑稽不堪的样子,杀猪般、惨痛地、嚎叫起来。
……
人被命运打败的样子,真是丑陋啊。张东尧心想。
还没哭几秒钟。
短信响起,是复读学校提醒他,“张凌云”的报名已经成功,催他缴费。
张东尧的银行卡里有一笔钱,原本是拿来给张东娇的icu续费的。他其实还有别的银行卡,但他动用了这张给姐姐预备的银行卡,转了一笔学费,到复读学校的账户上。
做完这一切,张东尧被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断,他确认了几处善款使用的条款,耐心地和人沟通……
是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这些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汉字?
张东尧坐直身体,耐心地和人沟通,不耐烦地和人沟通,高声吵架,凶狠威胁,机智甩锅,反复扯皮……
他妈的,张东尧咬牙切齿地心想,确实有什么变了,确实他变了,但——他妈的——他每一天的工作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天下同事一般黑,不是混蛋,就是蠢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