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日头已爬至树梢,秦浩却仍沉睡未醒。
望月在屋内忙进忙出收拾物件,动作虽刻意放轻,却也难免发出声响,可床上的驸马却纹丝未动。
既因难得见驸马酣睡而暗自欣喜,又因反常的沉睡生出不安,心跳愈发急促,匆匆系好衣襟去寻公主求助。
长乐听闻消息,茶盏险些失手落地。父亲这才刚转危为安,可别儿子又生变故!
即刻唤来武曌与婉娘,三人踩着碎步忙去查看。推开门扉,只见秦浩肩头半露,即便屋内稍有凉意也浑然不觉。
均匀的鼾声轻缓绵长,面色无异,却任凭三人如何轻唤摇晃,依旧沉沉酣睡。
武曌眉间满是忧色:“姐姐,莫不是得了嗜睡症?我曾听闻有医案记载,有人一觉不醒……”
话未说完便被婉娘打断,盯着秦浩舒展的眉眼,唇角带了几分笃定,
“姐姐不用担心,少爷初到长安时,也曾这般昏睡过的,许是长途奔波,再加上望月的原因,待精气神补足自会醒来。”
一旁的望月有些羞赧,长乐哪敢掉以轻心,当即命人去寻张宝藏与柳银环。
几人试图为秦浩添衣保暖,可这如山般壮硕的身躯,任凭她们如何拉扯,也不过堪堪套上条打底小裤裤。
婉娘趁势恶作剧地扯了扯裤腰,武曌见状又羞又恼,佯怒啐道:“越发没规矩了!公主面前也敢这般放肆,仔细驸马醒了收拾你!”
望月撇嘴附和:“对,这叫乘人之危,违背驸马意愿。”
待张宝藏、柳银环携薛礼、狄仁杰匆匆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张宝藏攥着脉的手微微发抖。
行医数载,诊人无数,此刻却额头沁汗:“驸马脉象平稳,似是陷入极深的梦境之中。
民间有黄粱一梦之说,若待他梦醒,或能自然苏醒。”
柳银环沉吟片刻,指了指立在一旁的薛礼:“应无大碍,表兄这体格,旁人确实难照料周全,仁贵你留下守着吧。”
薛礼拍着胸脯应下:“没问题,饭可不能白吃。”
柳银环飞了个白眼:“你倒是想得美事!阿家备了满桌的饭菜,莫不是想让我一人吃成胖妇?”
长乐打断二人拌嘴:“一顿吃食罢了,随他的便,都先出去吧!先瞒着点,别让公婆知晓。”
狄仁杰端了椅子坐在床畔,目光如炬盯着秦浩颤动的眼皮,满是好奇,
“仁贵,快瞧师父的眼睑!三息一跳,跳动之频竟比常人快上数倍,莫不是在做什么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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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大朝会仍未结束。
金顶映着朝阳,鎏金蟠龙柱间,众官员看着殿中那些紫袍玉带的人怨恨不已,实在是有些扛不住的饥肠辘辘。
李世民似也有些疲惫,斜倚在龙椅之上,目光如鹰隼扫过殿内。
李积越众而出:“陛下,此次征伐薛延陀,忻州刺史卢祖尚的军需调度堪称典范,秦驸马慧眼识才!
卢祖尚在古城立关帝庙,取名护国寺,汉胡共祭,香火鼎盛。
更妙的是秦驸马亲题正殿门联,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义同天,寥寥数字便将忠义二字刻进人心!”
殿内的群臣交头接耳,赞叹声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李积继续说道:“回纥与契丹商贾往来忻州不断,皮毛、粮食交易亦十分活跃,虽贸易总量比不了云中,亦可见其能。
秦驸马与回纥关系颇佳,亦间接促进了忻州的繁荣,卢祖尚此次请求在忻州开办官方市场,推动绢马互市。
臣以为可作北疆商贸典范,建议开办试点推行。”
李世民抚掌大笑:“秦浩果然没让朕失望!传旨,准卢祖尚所奏,着户部速速拟定细则!”
话音未落,缅伯高踉跄着出列,手持白羽瑟瑟发抖:““尊贵的大唐陛下!菩萨首领愿与大唐永结盟好,
然臣护送佛像与白羽天鹅西行,途经沔阳河时,天鹅惊飞,后遇风暴,马车倾覆……”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使节这一路看来是颇为不顺啊!朕已御览国书,
菩萨首领当年能以五千骑兵大破突厥10万大军,可见也是个英雄人物,就是这朝贡有些小家子气呀!”
缅伯高喉头滚动,突然扯开沙哑的嗓子:“天鹅贡唐朝,山高路途遥!沔阳河失宝,倒地哭号啕......”
猛地以头撞地,青砖上洇开一些细小的血珠,“上复圣天子,可饶缅伯高!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
李积手中的笏板当啷坠地,顿时感觉有些失礼,连忙弯腰拾起,可脑袋里仍是嗡嗡作响,
八年前并州都督府内秦浩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吐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的诗句。
此刻真的从异国的使者口中迸出,竟与当年分毫不差!
房玄龄有些疑惑的望了眼李积,李积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回忆之中。
“好个礼轻情意重!”李世民忽而抚掌大笑,
“回纥虽失了珍宝,不过却也送来了这份赤诚!朕也是有些感动,传朕旨意:厚赏缅伯高,命鸿胪寺妥善安置!”
当殿中赞叹声渐起时,薛延陀使者已伏地如虾:“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悔不当初!
愿举族为大唐戍守北疆,只求陛下赐婚公主,任何条件,无不应允,只求永固藩篱!”
“赐婚?”李世民突然大手狠狠的拍在龙案之上,缩到案下紧握成拳,刚要骂人,看了眼堂下的魏征。
“背盟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任何条件?哼!念在尔等诚心悔过的份上,此事容后再议。”
李积立在太极殿朱漆门槛前,衣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又压下,耳中仍回响着缅伯高诵诗的声音,
诺真水之战那精准如神的预判、此刻不谋而合的诗句,还有苏烈那驸马算卦比行军还准的戏言,
此刻竟化作一根冰锥,顺着后颈的寒毛直刺天灵
“李尚书,陛下两仪殿议事啦!”高福百灵般的声音打断了李积的思绪。
“薛延陀既求和亲,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犹豫片刻,率先开口:“陛下,昔年汉武北击匈奴,亦有昭君出塞之策。薛延陀新败,其势虽衰,然我军亦是伤亡不小,
若与之和亲,可换北疆十载安宁。此乃以柔克刚之术,待我朝厉兵秣马,再图长远。”
高士廉抚须颔首:“玄龄所言极是。且夷男身体状况不佳,其诸子争位已久。和亲可使我朝居中制衡,待其内乱,便是收归北疆的天赐良机。”
李积缓过神来:“臣以为不可!薛延陀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当年突厥受封后仍屡犯边境,前车之鉴犹在!可令秦浩寻找良机。”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懋公虽勇,却少了些变通。若以和亲为名,以聘礼为饵,令其实力再损,同时有秦浩拉拢分化内部,岂不比贸然开战更稳妥?”
李世民忽然抚掌大笑:“好!辅机所言深合朕心,先许和亲。公主嘛,便是新兴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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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袅袅,李世民将奏疏随意搁在御案,目光扫过徐惠鬓边颤动的步摇:“薛延陀求娶公主一事,你有怎么看法?”
徐惠声音清泠如泉:“陛下心中早有决断,这等国家大事何必要问臣妾呢?臣妾只是可怜我大唐的公主,大胜之后依然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
李世民眉头轻皱:“你是这么看的?”
徐惠想着晋阳,鼓起勇气回道:“败了用公主求和,如今大胜了依然要用公主和亲,我大唐的男儿何时要依靠女子的委身换取边关的安宁了?”
李世民一愣,还是头一次见这温顺的小丫头露出獠牙一般的表情,哈哈大笑:“朕岂不知大唐公主不能许给草原的恶狼,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徐惠有些惊讶:“陛下若许了和亲,便是将大唐公主当做了筹码。草原狼子得了甜头,其他诸狼必然纷纷效仿。
陛下虽说是缓兵,可陛下金口玉言,若不执行便会失信于天下,况且和亲的公主日后又如何自处呢?
李世民神情一滞,屈指叩着案几:“那你说说有何办法可以两全其美呢?”
徐惠叹了口气:“臣妾年岁尚小,可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臣妾就是有些心疼晋阳公主。”
李世民有些狐疑:“关晋阳什么事?你以为朕和亲的对象是晋阳?薛延陀配吗?”
徐惠脸上一喜,放下了心:“大唐的哪位公主都不应该,陛下以武定江山,应该当保护我们汉家女子,更何况是自己的女儿呢?”
李世民轻笑:“你说得倒是有些骨气,朕向薛延陀索要了马、牛、骆驼、羊各五万头作为聘礼,并需亲自至灵州迎亲,
如今已然对薛延陀的使者通报了条件,又当如何不失信于人呢?”
听到李世民说出的条件,徐惠也是心中一惊,唉,若是一个公主真能换得这些好处,怕是很少有人能禁得住诱惑吧!
“陛下,臣妾只是个弱女子,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用些雕虫小技而已,
若真想占住道义,总要让薛延陀失礼在前。陛下既已应了和亲,何不从聘礼上动动心思呢……”
“朕所求的聘礼,便已是个大数目了,若他们凑不出让大唐满意的聘礼,便是薛延陀无有诚意,朕拒婚便算是师出有名了!”
忽而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徐惠耳畔,“你这小小的心思,有些古灵精怪的,哈哈哈。
与秦浩倒有几分相似之处,秦浩那小子就曾大言不惭,说什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