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隆阿坐回椅子,转眼看向张运兰,此时张运兰也正转头看他。两人眼神交汇,轻轻同时点头。
多隆阿问明觉禅师:“禅师,你见了萧……萧大王?”
明觉禅师答道:“正是。”
其实多隆阿看完信,心里已笃定是萧云骧率大军前来,问这话不过是引出话题。
张运兰接着问:“禅师,你前来时,萧大王可有吩咐?”
明觉禅师表情平静淡然:“老衲行前,萧大王确有言语相告。”
“若城内朝廷兵马放下武器投降,除部分穷凶极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员经审查教育后不愿加入西军的,不论民族,皆可放归。”
“且个人财产受保护,无路费者还可发放路费。”
“这些既定的西军政策,在酉阳、成都等地已实行过了,自不赘言。”
张运兰仍不放心,追问道:“那所谓穷凶极恶之辈,是指何人?”
明觉略微思索,似在回想萧云骧的话:
“萧大王说,所谓穷凶极恶之辈,即屠杀平民、奸淫掳掠之徒;还有虐待、戕害西军细作、战俘及其他西军、西王府人员的败类。”
“当然,这些都需经西军核验和军事法庭审判,且遵循西军‘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原则,不会无端牵连。”
“酉阳之役放回万余战俘便是明证。”
这明觉方丈似有些糊涂,几句话停顿回想数次才说完。
张运兰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明觉方丈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恕老衲直言。这类人,纵使萧大王不惩戒,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油锅蒸煮总要承受一番的。”
张运兰不想与明觉讨论佛家因果报应,与多隆阿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去隔壁总兵书房商议去了。
待额鲁烧好热水,给两个和尚端上热茶时,多隆阿与张运兰方商议完毕。
两人向明觉大师详细分说后,连夜送明觉方丈两人出城,回报萧云骧。
次日清晨,宜昌城四门大开,城外陈玉成部即刻入城。
收缴守军兵器,将其押入城外战俘营,待甄别教育后放归。
中午,赖文光、林凤祥率第一军抵达宜昌城,曾水源也带数百内政官员随林部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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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昌城川鄂会馆酒楼,主打麻辣江鲜与湖北蒸菜结合。
酒楼雅间里,萧云骧、多隆阿、李竹青三人已喝了半坛“谦泰吉古槽坊”,正酒酣耳热。
萧云骧看着一直喝闷酒的多隆阿:“阿哈,你以后作何打算?”
多隆阿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他能去哪呢?
回清廷,以他两次降服的经历,即使清廷对满蒙军官再宽容,肯定也没好结果。
加入西军么?
他虽讨厌清廷,却也难转脸就与旧日同袍战场相搏。
解甲归田呢?
他十六岁从军,除打仗一无所长,且他的妻儿老母尚远在黑龙江齐齐哈尔,
但此时他能回家么?
离开了军队,他再勇武,一个县衙捕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
萧云骧见状,叹了口气:“家里还有谁?”
多隆阿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只有老母、妻子和独子,在老家齐齐哈尔。”
李竹青给多隆阿倒酒,也给萧云骧满上。
萧云骧暗自叹息,清廷对索伦人真是敲骨吸髓,索伦人的壮年男子很难留在老家。
想到此,他又问道:“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多隆阿难得一笑:“刚十岁,名字叫双全。”
萧云骧看向李竹青:“仲卿,能派人去齐齐哈尔,将他们接来吗?”
李竹青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们军情局里的僮人、苗人、瑶人等南方族裔,要多少有多少,但索伦人,我们还真没有。”
“路程遥远、环境不熟悉倒是其次,语言不通才是要命的。”
“且人多了太扎眼,容易引起清廷注意;人少了不顶事,遇到山匪盗贼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说罢,李竹青倒满一杯酒,举向多隆阿,自罚一杯。
“多兄,我可以派人过去寻找,但是真没把握将他们安全带过来。”
多隆阿却摇头:“你们不用去,也去不了。”
见两人疑惑的眼神,多隆阿解释道:
“东北是锁边的,禁止汉人进入。边门由八旗驻军严格把守,没有官府凭证擅自翻越,被抓住不是流放宁古塔为奴,就是直接杀掉。”
“就是能找到我家人,到时你们扶老携幼,又如何能躲避追捕?”
萧、李二人恍然大悟。
原来清廷此时还在延续1644年多尔衮颁布的禁关令。
从山海关至吉林、内蒙古边界沿线,修建长达1300余公里,由土堤、柳树篱笆和壕沟构成的隔离带,俗称“柳条边”。
就因为这个政策,导致东北人口稀少,轻而易举就被毛熊割掉一大块领土。连高丽人都能越过边境,到东北来开荒种地。
真是颟顸愚蠢至极。
萧云骧担心地问道:“阿哈,那你的家人,会不会遭到清廷的责罚?”
多隆阿嘿嘿冷笑:“我们都是林中百姓,他们来抓人,往林中躲就是了。”
“何况之前我让三百兄弟以生病、受伤、探亲等各种理由回老家,约定他们回去后,就不再出来了。”
“他们会照顾我家人的,大王不必担心。”
萧云骧拍了下脑袋,笑道:“今日见你身边只有十来个索伦人,还以为又在那里打仗折损了。”
多隆阿笑道:“不能全走,太扎眼。留下的十几个兄弟,是家里没牵挂的。”
没想到多隆阿五大三粗的模样,却有一番心思。
李竹青也都笑了起来,三人对饮一杯。
三人吃了几口菜,萧云骧稍作思索:“阿哈,我这样安排你看可行?我们现在的马匹多是川西藏区的川马,虽然个头较小,却极好养活。”
“你们有人熟悉饲养马匹么?”
多隆阿笑道:“大王,这些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且我从武昌带过的满蒙八旗,有几个蒙古人极善选马养马,我去劝说他们留下来。”
“那好,我先凑个两三百匹马出来,你们先帮我训练骑兵,不光要训练如何作战,还要学如何饲养、护理马匹。”
“只要你们不愿意,我不会要求你们参与作战,你看可好?”
多隆阿点头道:“这个活计倒是清闲,我接下来了。”
“只是大王,恕我直言,在南方作战,骑兵的用处其实不大,特别在这长江沿线,船比马方便多了。”
萧云骧嘿嘿一笑:“阿哈,不能只盯着南方。中原、东北、蒙古、西北这些,我们迟早要打过去。到时候,你就可以亲自解救你的族人了。”
多隆阿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三人事情议定,敞怀痛饮,待到一坛酒喝完,方兴尽下楼。
到楼下大堂一看,却见额鲁早被萧云骧的亲卫们灌醉,呼呼大睡。
多隆阿无奈,只得把额鲁背在身上,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