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5月3日·戌时三刻(20:45)·上海电报总局
暮色给上海电报总局的红砖尖顶镀上一层暗金时,第三台莫尔斯电报机的铜铃突然急促作响。
黄铜支架的煤油灯在木质报务台上投下晃动的光圈,莫尔斯电码机的纸带正随着“滴答”声匀速吐出。
值班员陈阿福的指尖在纸带上快速游走,红笔在“沪字第47号”电文末尾画下重点符号——这是今晚第二十封加急电报。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铜框眼镜,对着译电簿核对地址:“苏州河老宅·荣氏收”。
发报地址栏盖着“醇亲王”的火漆印,电文内容却简短易懂:“确定时间银行汇款”。
隔壁机台突然传来密集的电码声,实习生小李对着纸带皱眉:“陈师傅,这封地址是霞飞路127号,收报人只写了个‘郑孝胥’字样,但落款也是“醇亲王”。”
陈阿福的笔尖猛地顿住——“醇亲王载沣”,前清摄政王的名号在辛亥革命后已鲜少听闻,而霞飞路127号正是法租界内前清遗老聚居的宅邸区。
陈阿福起身接过纸带,看见电文译出后只剩半句:“邀君至内务府任职”。
末尾的“内务府”三字让他后颈发紧,连忙用手仔细擦去译稿边缘的毛边,重新誊抄在专用笺纸上。
暮色给上海电报总局的红砖尖顶镀上一层暗金时,第三台莫尔斯电报机的铜铃突然急促作响。
报务室的挂钟敲响九下,陈阿福将两封电报装入牛皮信封,用火漆封缄时特意在荣氏那封的封口盖了“加急”钢印。
“小李,明早卯时三刻前必须送到。荣家那封走苏州河快船,霞飞路的信件”。
陈阿福压低声音,“让老周骑英国自行车送,别经过麦兰捕房。”
窗外飘来黄浦江的汽笛声,电报机仍在不断吐出纸带,像一条永不疲倦的钢铁长蛇,将这个新旧交织的时代里,商业的算计与政治的暗流,都编织进细密的电码波纹里。
1912年5月4日·卯时初(5:30)·上海街头
送报员老周的自行车铃划破晨雾,车把上挂着的两个信封在颠簸中相互碰撞。
转身蹬车驶向法租界,霞飞路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127号门前的石狮子还沾着夜露。
老周按响铜铃,开门的是个穿长衫的中年人,那人接过信封时袖口露出半截暗纹马褂,那是前清封建官老爷的制式。
他不敢多留,调转车头时听见身后传来信封撕裂的轻响,晨风中仿佛飘来一句含混的“摄政王爷”,混着街角面包房的黄油香,消散在渐亮的天光里。
老周加急送完了,上海租界霞飞路的电报。随即便骑车离开,前往苏州河码头,乘船渡河。
上岸后走了不久,老周先拐进苏州河石库门弄堂,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布鞋,荣家老宅的铜环门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叩门时,门房揉着眼睛接过信封,老周瞥见门内影壁上刚漆不久的“实业救国”匾额,与昨日在闸北纱厂看见的学生标语如出一辙。
1912年5月4日·上海\/无锡·多云转晴
清晨卯时三刻(6:45)·苏州河老宅
这日荣德生早早的便起床洗漱,规整收拾一番。
荣德生将铜制算盘收进樟木箱,箱底压着昨夜匆忙写就的《无锡桑田查勘手记》。
他系紧藏青色马褂,瞥见镜中鬓角新添的白发,感叹事业繁忙,压力还挺大,竟然都生出了白发。
自接手家族产业,这十年来竟不知何时生出了银丝。
这时仆人匆匆进来,手中托盘端着早餐。仆人将早餐放于厢房正堂餐桌上,催促道,老爷快些吃了早餐,好尽快出发,以免误了时辰。
厢房外,荣宗敬正在给长子鸿元交代事务:“闸北纱厂的盘账要仔细核对,尤其是机器损耗……”话音未落,荣德生和仆人已提着藤编行李箱走下石阶,晨雾沾湿了他的布鞋。
荣宗敬对荣德生问道,都收拾妥当了?早餐吃了吗?
荣德生回应,阿兄放心,我都已准备妥当,早餐也吃了,正准备出发呢。
这时前院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门房接过信封看过戳印后,便急忙交与管家。
只见呼喊声一路喊到厢房,“老爷,老爷,北京来的加急电报”,管家穿一袭蓝色长衫,略显激动。
荣氏兄弟二人都略显惊讶,北京来的急切电报?心下了然那应该是醇亲王爷发来的。
荣宗敬急忙接过管家递来的电报信封,见果真寄出人是醇亲王,不由得一笑。
荣德生急忙走上前来问道,阿兄果真是吗?
二人一同打开信封,只见电报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
荣德生推了推眼镜凑近信纸短短一行字“确定时间银行汇款”。
他攥着电报纸的手指微微发颤,转身抓起荣宗敬的臂膀,激动的说道,阿兄这下放心了。
荣宗敬微微一笑,阿弟莫激动,莫激动。
兄长,你怎能让我不激动?如今有了这王爷的准确消息,再也不用看那周买办的脸色。
那斯简直痴人说梦,抓住我兄弟俩建厂的资金缺口,不就是想要入股,趁机夺取经营权。
“好了,好了弟,你还有要事要办,快走吧要赶不上轮渡了”。剩下的事交给为兄亲自去办理。
荣德生高兴爽快的应道,知道了,知道了,转身便与仆人提着行李箱笼一起走出院子。
主仆二人乘过轮渡,坐着黄包车到达上海铁路站。
辰时初(7:00)·沪宁铁路上海站
蒸汽机车喷出的白雾笼罩站台,荣德生攥着三等车厢车票,主仆二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寻了个靠窗位置。
车窗外,挑着菜筐的农妇与西装革履的商人擦肩而过,叫卖声、汽笛声与铁轨的震颤声交织。
荣德生摸出怀中的《植棉改良社通讯》,目光停在穆藕初关于美国棉种培育的文章上,在空白处批注:“宜购小型轧花机样机,先于无锡试验。”
此番前往无锡考察桑田,若是成果良好,便能大大降低原材料的消耗和成本。
这时苏州河荣家老宅,荣宗敬将电报收入怀中,在厢房正厅悠然自得用着早餐。
忽然笑出声感叹的说道:“德生啊,咱们不用看周作民的脸色了!五十万两,都够买下恒昌纱厂还能扩建码头!”
想着电报笺上“确定时间银行汇款”八个字力透纸背。
荣宗敬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拨弄,心中算珠撞出清脆的响——这意味着闸北恒昌纱厂的二十万两股本无需再仰仗银行,意味着栈单抵押的五厘息条款可以作废,更意味着昨夜与德生在图纸上画了一半的汉口分厂规划,终于能填上“购地款”的空缺。
“去告诉账房,”荣宗敬的声音带着少见的轻快,“给浙江兴业银行的周先生送封信,就说恒昌的股本凑齐了。”
晨光熹微中,荣宗敬搁下细瓷碗,碗底尚余半盏未凉的鸡丝粥,银匙斜倚在青花缠枝莲纹的碟边。
他抬手用月白手帕拭了拭唇角,指节上的翡翠戒指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去把车备上。”荣宗敬话音刚落,立在屏风旁的仆人便垂手应了声“是”,青布鞋跟在砖地上磕出轻响,转瞬便消失在雕花门框里。
荣宗敬起身时顺手从衣架上取下深灰呢料长衫,往身上一披。
弄堂口的黄包车早已候着,车身的枣红漆在晨光里泛着旧色,铜制的车把和脚踏却擦得锃亮。
荣宗敬踩着脚踏上车,车夫脊梁上的补丁在蓝布衫上晃了晃,车铃“叮铃”一声划破晨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颠簸。
荣宗敬在黄包车上听着报童的“申报——新闻报——”混着有轨电车的轰隆声从远处涌来。
荣宗敬隔着呢帽檐望着街角掠过的绸缎庄招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盖面的刻纹,直到电报处的招牌显出身形。
车夫刹住车时,荣宗敬已整好衣襟。
电报处的铜制弹簧门在身后“咔嗒”合拢时,荣宗敬的呢帽已摘在手中。
柜台后的张姓领班隔着半人高的木栅栏颔首,指尖早将加急电报纸笺往大理石台面推了半寸,笺头的火漆印在吊灯下泛着暗红光泽——这是专为常客备下的特殊标记。
“荣先生,还是北京的线路?”领班的算盘珠子在掌心哗啦作响,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荣宗敬。
荣宗敬屈指叩了叩台面上混着隔壁间电报机“嘀嗒”的密语:“醇亲王府,加急。”
他从内袋取出银质烟盒,却未取烟,只将盒盖开合两次,金属轻响中领班已递过专用的红框挂号单。
电报员小吴踩着木梯从档案架取下华北地区代码簿时,荣宗敬正倚着临窗的胡桃木桌铺展笺纸。
笔尖悬在“醇亲王府”三字上方半寸。
“明日12点,德华银行汇款。”荣宗敬落笔极快。
小吴捧着电文核对地址栏,见“醇亲王府”后跟着的不是寻常商号代码,而是一串加密的五位数组。
那是直隶总督府专用的暗码前缀,喉头不自觉轻咳一声,手指在算盘上多拨了两档加急费。
柜台角落的座钟敲了九下,荣宗敬的怀表恰在此时弹出表盖。
荣宗敬看着小吴将电文卷起,走到发报机前带起耳帽,滴滴滴的发送电报秘文。
那些即将通过电波穿越七百里的文字,此刻正向北方疾驰。
荣宗敬付了银钱,转身便与仆人出了电报处。
仆人上前拦了两辆黄包车,荣宗敬登上黄包车便说道,“去德国德华银行。”
德华银行的青铜雕花大门在眼前徐徐展开,荣宗敬摘下呢帽,迈步踏入装潢华丽的大厅。
穹顶彩绘的西洋神话故事在吊灯下流转,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来往职员的身影。
主仆二人进入德华银行,便有侍应生前来接应。
“荣先生,施密特经理已在三楼会客室等候。”穿燕尾服的华籍侍应生弯腰引路。
三楼会客室的红木门推开时,会客室的胡桃木门推开时,皮革沙发的陈香裹着雪茄味扑面而来,德国经理的铜框眼镜反着光,桌上银质咖啡壶正腾起细雾。
德国经理施密特起身相迎,蓝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闪着精明的光。
荣宗敬将礼帽放在雕花椅背上,开门见山道:“施密特先生,明日正午十二点,我需要贵行北京与上海分行同步完成一笔汇款。”
他从公文包取出烫金信纸,上面工整列着两地分行的密押与账户信息,“这是醇亲王府指定的交易,分毫不能差池。”
施密特指尖划过纸面,眉头微蹙:“荣先生,跨分行协作需要总行授权,况且......”
话未说完,荣宗敬便对施密特先生说道:“您可以通过银行内部加急电告北京分行,此刻他们应该正等您的急电,何况此笔汇入款项高达50万两。”
“事成之后,申新纱厂的德国设备订单,仍由贵行代理。”
座钟滴答作响,施密特凝视着对方沉稳的眼神,忽然笑了。
他按下桌上的铜铃,唤来秘书记录细节,钢笔尖在合同纸上沙沙游走。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隐约传来,荣宗敬整了整袖口,望着墙上挂着的德华银行全球分行图,想象着明日此刻,两地账房先生核对密押、调拨巨款的场景——那将是一场跨越千里的精密协作。
施密特看着一边的荣宗敬突然笑了,笔尖落下时在“协作汇款”四字下划了两道粗线。
荣宗敬起身与他握手,对方掌心的老茧擦过他的鹿皮手套,混着咖啡渍的气息。
那就恭侯荣先生明日12点到我行,进行金融交易。
临出门前,荣宗敬瞥见施密特正在委托书背面画速记符号,那些扭曲的德文字母在绿色台灯光晕里,像极了电报机上跳动的蓝色火花。
楼梯拐角的落地窗外,苏州河上的汽笛正切开薄雾。荣宗敬整理长衫纽扣,怀表链子在步幅间轻晃。
想起此刻,施密特的密电载着密押更新的电文或许已经快到北京了。
出了德华银行,荣宗敬带着仆人只觉得一身轻松。
如今约定好时间,银行等明日进行款项汇入。现在可以好好进行昨晚与阿弟一同规划的各项政策。
荣宗敬对着仆人说道,先去趟恒昌纱厂。
荣宗敬的怀表指针刚过十点,他已站在恒昌纱厂布满蛛网的车间里。
斑驳的砖墙渗出潮气,生锈的纱锭在晨光中泛着暗红。
“把去年的设备维修记录拿来。”荣宗敬对工头说,指尖划过布满裂痕的皮带轮。
账房先生抱来泛黄的账簿,墨迹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忽然听见厂区外传来喧哗,原来是几个女工因工头克扣工钱在争吵。
荣宗敬摘下呢帽,用帕子擦了擦额角:“叫管账的来,按无锡茂新厂的规矩,工钱半月一结。”
荣宗敬处理完恒昌纱厂事务,急忙便吩咐仆人前往下一处工厂。
巳时正(10:00)·无锡桑田
荣德生乘坐火车到达无锡,迫不及待的就亲自下田地考察巡视一番。
荣德生踩着泥泞的田埂,身后跟着三名老农。
荣德生蹲下在新购的湖桑田里,竹制算盘搁在田埂上,算珠间卡着片蜷曲的桑叶。
老农捧着陶罐递来井水,他却盯着泥土里的蚯蚓出神:“桑根间距太密,得按改良法移栽。”
桑树枝头的嫩叶蜷曲发黄,叶脉间爬满白虱。“用石灰水混着烟丝水喷。”
他蹲下拨开枯叶,“去年引进的湖桑三号,根系要深翻三尺。”
忽然瞥见田埂边野地里长着几株开白花的棉苗,叶片厚实如绒布。“这是本地棉?”
荣德生掏出牛皮纸包,将棉桃摘下仔细称重,“记下位置,明年试种改良。”
午时三刻(12:30)·福新面粉厂工地
荣宗敬站在新规划的职工夜校地基旁,看着工匠们夯实地基。青砖堆成的斜坡上,几个童工正踮脚搬运石灰,裤脚沾满泥浆。
“停一停!”他喊住监工,“让孩子们先去喝绿豆汤,年纪小的别搬重活。”
转身叮嘱建筑师:“夜校二楼要开气窗,采光得好。”
此时厂房管事来报,远处锅炉房蒸汽泄漏,荣宗敬快步走去,发现管道接口处的橡胶垫老化开裂,立即吩咐:“给怡和洋行发电报,加急订购新式铜制接口。”
未时二刻(14:15)·无锡茂新厂
荣德生在仓库查验新到的麦种,布袋上的霉斑让他皱起眉头。“这批麦受潮了,立刻摊开晾晒!”
他对厂长说,又转向会计,“从芜湖进的新麦,运费单列清楚,青帮刘老大的人情要记在账上。”
车间里,学徒们围着德国技师学习新式磨粉机操作,荣德生凑过去看了看出粉率记录,在笔记本上写道:“需增加吸风装置,减少粉尘飞扬。”
申时初(15:00)·闸北纱厂
荣宗敬推开临时搭建的育婴堂,竹制摇篮里的婴儿正在啼哭。
老妪手忙脚乱地冲泡米糊,荣宗敬上前检查摇篮的间距:“太挤了,每排要留出三尺过道。”
荣宗敬瞥见墙角放着的尿布,又吩咐:“让厨房每日煮艾草水,尿布要消毒。”
窗外传来女工纺纱机的嗡鸣,他忽然想起昨夜阿弟德生的提议,对管事说:“再雇两个识字的嬷嬷,教孩子们唱儿歌。”
酉时正(18:00)·苏州河码头
暮色中,荣德生乘坐的火车缓缓驶入上海站。荣德生与仆人提着装有棉种样本的铁皮箱,直奔码头查看新到的江轮时刻表。
月光下,“荣记面粉”的货船正卸下成袋的小麦,苦力们的号子声与浪涛声应和。
荣德生摸出怀表,离约定与宗敬碰头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便走向附近的报馆——那里的留声机总播放着最新的实业消息。
少顷,荣德生便见阿兄,从远处急忙赶来。
阿弟今日去无锡巡查一番,感觉如何?荣德生回应的说道,阿兄为弟无锡的桑田巡查了一番,这些桑树苗长势都很不错,田地肥沃,竟还有意外发现本地的一些野生棉种。
无锡茂新面粉厂,各项工作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并无什么大事。
那就好,阿弟咱们这就回家去。
戌时三刻(20:15)·老宅书房
煤油灯将两兄弟的影子投在《长江航运图》上。
荣宗敬指着汉口的标记:“恒昌纱厂的机器检修要两周,我打算先把福新的旧锅炉调过去。”
荣德生翻开无锡桑田的勘查记录,纸上沾着泥渍:“本地棉改良有眉目了,不过资金……”。
话音未落,鸿元抱着刚收到的电报进来:“穆藕初先生邀我们下月去南京参加实业研讨会。”
“好,不过此事不急”,阿弟这资金问题。今日我便去上海电报处给醇亲王发了电报,约好明日午时在德华银行,共同进行操作。
荣宗敬倒了两杯浓茶,茶香混着账本的油墨味在屋内弥漫。窗外,苏州河上的汽笛划破夜空,载着他们未说完的计划,驶向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