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时安耳边嗡鸣不止。
江乐乐的声线饱含着不安和恐惧,仿佛这段经历对这个脆弱的少年造成了莫大伤害,乃至于连回忆,都令人胆战心惊。
“是什么时候?”厉时安问。
“…嗯?”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沉浸在回忆里的江乐乐愣了愣,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飞快回道:“是两年前的九月!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绝对不会错!”
他一边维持着恐惧的表象,一边偷偷窥探着厉时安的反应,他将自己兴奋到发抖的手指藏入身后,尤觉不够地添油加醋:“正是因为记得特别清楚,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时,才惊觉荒谬!这太可怕了——哥哥。”
“明明——”江乐乐瞧着厉时安,唇齿缓慢开合:“厉缚明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根据帝国官方公布的消息,他早该在上一场大战中死去了,烈士的勋章还摆在忠义园中,身为帝国元帅的秦重却在厉家,和顾淮讨论要不要杀掉厉缚明。”
“身为厉缚明的直系上司,确认死亡的公章,不是他亲手盖上去的吗?”
“……”
厉时安的呼吸有些乱,他的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微微颤抖着。
不用江乐乐重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一清二楚。
两年前,秦重手持元首调令查封厉家,同一时间带来厉缚明死讯,他的哥哥被放在担架上,身躯被大大小小的伤口覆盖,面目全非。
不久后,厉缚明确认死亡的消息传来,厉家一朝树倒人散,连宅院也被落锁,等他再去看时,已是荒无人烟,
他记得清清楚楚,恰逢仲春四月——
樱色满枝,梅雨未歇。
泥土里盎然着芳菲春意,他被秦重囚锁在家中,听着一则又一则噩耗,身子一侧,比飘零的落花还要轻。
四月十一,厉缚明确认死亡,弗西帝国感念其功绩,特授予“烈士”称号,追封“一等功”及“少将”军衔,遗骨葬于忠义园。
四月二十三,帝国下令查封厉家,向外宣布厉家非法研究违禁药物,并迫害涉事人员若干,着收押相关人员,所有厉家人员未经批准不得擅自离开西京。
五月十七,厉家时任家主及其伴侣,在弗西第一监狱中畏罪自尽,未留下只字片语。
五月三十,帝国对厉家下达判决,三代近亲终身监禁,其余人员驱逐出境,终身不得踏入弗西国土。
…………
漫天春花染上了金戈的铁锈味,空气中满是冷肃之意。
梨花零落在厉时安指尖,和他的肤色一样,映起惊人的冷白。
厉缚明尸骨未寒,厉家就已…
他尚在哥哥死亡的沉痛中未缓过神来,就接连惊闻噩耗,一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六月的朝阳从天际升起,他都没能离开秦家半步。
秦重以保护的名义不让他离开,他什么都试过了,无论是寻死还是绝食,都没有用处——
训练有素的贵族仆从总是能妥善地处理他的‘小脾气’,只要他想反抗,就会莫名其妙晕厥,醒来就已经是许多天后,营养液通过仪器有条不紊地进入他的肌体,维持着生命的良好体征。
他就是这么错过了父母死亡的消息。
直到葬礼都办完,他才从昏睡中苏醒。
好像他们并不需要他这个人。
无尽的黑暗中,他再一次从昏睡中苏醒,望向头顶高悬的营养输液,狠狠闭了闭眼,暴力扯掉了埋进血管的软针。
鲜血从指尖滑落,身旁的佣人见怪不怪地处理他的伤口,厉时安眯了眯眼,觉得窗外过于明媚的烈日刺眼得过分。
便问了句——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记得,那时候佣人告诉他,已经是六月七日了。
六月了。
自从三月初在厉家,被闯进来的秦重带走后,整整三个月,他没见过Alpha一面,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他却是在暗无天日中度过的。
他想,厉家此刻应是早已人去楼空了吧。
他回忆帝国判决下来那一刻,心中的微末庆幸。
至少,至少秦重应该也是出力了的吧?
没有一个人会死。
那就有希望,有希望拯救厉家,对不对?
可惜他不知道——
厉家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
他时常听佣人说起他们的元帅的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神武,多么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前线的捷报像深秋的落叶一样,一个接一个传来。
举国欢庆中,只有厉家愁云惨淡,他想。
秦重一定是有苦衷的,战场嘛,他懂的。
他在秦家深宅,一直等到院内的花都落尽了,也没见到秦重。
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啊,快十月了。
—
所以——
两年前的九月,秦重怎么会出现在厉家呢?
厉缚明…那被他亲手带来的尸体,亲口定论的死亡。
又怎么会没死呢?
厉时安手一抖,推翻了案上的茶盏。
江乐乐惊了下,他忙起身把翻了的杯子扶起来,再将水渍擦净,小心询问:
“哥哥…你,没事吧?”
江乐乐瞥见厉时安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白,omega紧紧咬着牙关,瞳仁正以一种不健康的速度细微颤抖,眼眸却没有聚焦。
像是想起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窗外散落着明媚的春光,和那年一般无二,厉时安心中忍不住蹦出个很残忍的想法,这想法背后隐藏的血腥与沉重令他不敢面对。
假设江乐乐在九月遇见了秦重,而秦重说厉缚明没死…
那只有一个可能——秦重骗了他。
厉缚明根本没死在战场上。
厉时安整个人都抖了下。
他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三月到九月,有多久呢?
“……”
他在心里掰着指头数,想着三月时节,早春的积雪尚未消融,每逢夜晚便寒风冽冽,偏偏那一年的料峭倒春,格外严寒。
气候也总是反复无常的,一直到了四五月份,天气才开始好些,可满屋子的爬虫飞絮,又扰的人烦不胜烦。
熬过一百天后,酷热的夏日到来,他记得那年西京最高温有将近四十度,屋外的石子碰一下都快灼伤皮肤,他的伤口,会化脓发炎吗?
“……”
“与其让他这么活着,不如死了好。”
“你也觉得他这么活着不如死了?”
厉时安没有焦距的瞳孔盯着一处,缓缓眨了眨。
“哥哥…你——”
江乐乐疑迟的声线传来,厉时安听见他问:“你怎么哭了?”
“……”
他哭了吗?
omega抬起手,僵硬地盖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到一手莹润。
他缓缓收拢手指,感到冰凉的泪珠顺着手腕划下小臂,带来清晰的凉意。
啊,他居然哭了。
厉时安后知后觉地发现,泪水已盈满眼眶。
他竟在无知无觉中——泪流满面。
身旁江乐乐担忧的问询像隔着汪洋,他眼眸焦距逐渐溃散放大,借着屋外五色日光,恍恍然看见面前的一切都化成意义不明的巨大光圈,睫毛上沾着的泪珠水滴在光的折射下无限扩大,最后化成七彩光圈。
“……”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紧,再把肺部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五脏六腑传来窒息般的疼痛,他想起自己再次见到哥哥时,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巨大兜帽。
哥哥为什么不让自己看看他的模样呢?
他们到底还欺瞒了他什么!
曾经他劝诫自己相信秦重。
如今他安慰自己信任顾淮。
可顾淮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三月到九月,还可能更长的时间——
厉缚明都在帝国军方的管制下备受折磨,他不知道这些军方折磨人的手段都是什么,但他了解秦重!
连那个Alpha都于心不忍地想帮他的哥哥解脱,不难想象对方究竟经受了怎样的、惨绝人寰的折磨。
人性的邪恶是没有上限的。
他的哥哥成了那些极恶之人的试验品,成了罪恶滋生的养料。
成了修罗的试炼场。
假设审讯不需要考虑受刑者的基本人权和后续生存,以死亡和折辱为目的从中获取资讯,那所谓的人道主义就是个笑话,所有造成永久性创伤的,平时不可试验的手段,都可以在他身上一一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不可逆的身体类型讯,诸如鞭打电击,都算是小儿科——
而为了保证达到留一口气和获取信息的目的,精神类药物的注射才是主场,会是什么呢?自白剂…致幻剂,还是惨无人道药物试验?
亦或是无尽的谩骂、捉弄、取笑,以力求击溃人类的心理防线?
他不知道,他没听说过这些东西。
他只知道,没人能完完整整地,从那里出来。
大多数人都精神失常了。
“……”
厉缚明,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单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了。
他的哥哥确是切身实地得挺过来的。
他终于知道再次相见时,顾淮和哥哥之间若有似无的怪异气氛从何而来了。
如果那个人是他,他一定恨死顾淮了。
他恨顾淮不能给他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