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惟及时反应过来,连声说:“不能让杨兄破费,我先来会馆为主,你后来者为宾,今日我做东,一醉方休!”说着,拉住杨植的手向熊千户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夹着杨植向外走。
这种商务会馆边上都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涂惟老司机轻车熟路,直奔其中一家酒楼。
赵大张二自然没有资格进二楼雅间,坐在一楼大堂。涂惟坐在雅间首位,豪爽地地说:“有酒无美人,叫什么宴。”说着唤来老鸨找三个粉头来唱曲陪酒。
三人正扯淡等上酒菜时,门一开进来两位漂亮的小娘子,涂惟看看她们身后,问道:“还有一位呢?”
小娘子躬身说:“奴家姐妹三人正要上楼,被大堂两位大汉拦住,说里面的杨小哥不好女色,只需要上来两人。大汉给另一个妹妹跑腿费,让她回去了。”
还有这种操作!涂惟两人搂着漂亮妹子喂菜喂酒,我在边上当电灯泡,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植火冒三丈,冲到楼梯口叫来赵大张二骂道:“你们两个狗才!谁让你们替我做主的?”
赵大为难地说:“来时郭大姐交代过,说江南女子惯会勾人魂魄,杨少爷血气方刚定会把持不住。所以让我们看住少爷,别让少爷带一个小娘子回去。”
杨植冲下楼梯揪住赵大就打,涂惟熊千户闻声出来抱住杨植大叫:“不至于,不至于!我等今日就喝素酒,正好谈正事。”
苏州是商贸中心,酒楼餐饮业一向火爆,大堂中当然坐着不止赵大张二,一时人人侧目杨植与随从的闹剧,指指点点。当下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衫客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些铜臭商贾,大庭广众之下为粉头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关你屁事!杨植看看这个青衫客,头戴方巾显然是个读书人,身上青衫落拓,皱皱巴巴,并不是丝绸的,而是布衣。
再看年纪四十多岁,鬓角有白发,黑黑的面皮,一脸沧桑之色。
桌上只有一小壶酒,下酒菜也只有荤素两色。苏州这个地方菜品精致秀气,四盘菜都没有凤阳一盘菜多!这能吃多少?
不用问,这就是一个大明孔乙己,落魄一生的酸腐读书人!
这种人自认为读过圣贤书,就掌握了真理,动不动就训斥贩夫走卒!所谓的方巾气,就是这种人!
又是一个普信中年男!
赵大张二见是读书人,不敢顶嘴。杨植可不惯着穷酸:“你又是哪根葱?我教训我的下人,与你何干?”
穷酸中年傲娇道:“在下张璁张秉用,温州府举人!”
哟!大堂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举人老爷!举人就是官身,拿捏平民像吃螺蛳一样信手拈来。
杨植瞬间变脸,推开赵大,满面春风几步上前拉住张璁的手:“原来是张老爷!小的名叫杨植,凤阳府人氏,自幼仰慕读书人,今天适逢其会,不如上楼,我们一起宴饮如何?”
张璁甩开杨植的手,冷冷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什么身份,也配和我喝酒。”
杨植一点也不尴尬,他悄声对张璁说:“那边请客的东家,也是举人老爷。”
张璁看看涂惟年龄与自己相仿,对杨植哼一声。杨植心领神会,拉着张璁就往二楼走。
踏马的带一个陌生人来蹭饭是怎么回事?
算了,反正只多双筷子,一个酒杯。
杨植恨恨回到座位,长叹一声:“人生而自由,但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涂惟非常吃惊:“杨小哥这话很有格调!”说着掏了车马费给粉头让她们回去,说:“正好我们静下心来谈正事。”
杨植见涂惟为人豪爽,也暗自佩服。这时酒菜陆续上桌,四人关上门,互相敬酒,叙了功名年齿。杨植问道:“张老爷缘何在苏州滞留?”
张璁不愿多说,淡淡说一句:“从北京吏部选官回乡。”
涂惟苦笑着说:“我也曾去吏部选官,因为没有给吏部文选司郎中送礼,给我的都是广西云南小县,瘴疠之地,与发配何异!加上双亲在堂,遂绝了宦仕之念。”
两位举人老爷同病相怜,张璁长叹一声大倒苦水:“没法子,我乃军灶户出身,家中供养甚为艰难,三十多岁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几次会试都中不了进士,寻思都四十五岁了,再不能在家吃闲饭,今年下决心去北京选官,不料遭遇和涂兄一样。咬咬牙,回家再苦读几年诗书,下一科一定要考上进士。”
涂惟惊讶地问:“大明岂有拮据的举人?怎的张兄乡邻没有向你投献?”
我华夏对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非常尊崇,体现在政治地位经济待遇方方面面。
举人已经是官身,有很多特惠,乡人往往会把田地、商铺、甚至于人身挂在举人名下,叫作投献。看过《范进中举》的都懂。
不料张璁摇摇头:“温州不比南昌大府!温州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地瘠民穷,比福建还惨!温州人种的粮食都自己不够吃,朝廷每年向温州征的都是山林鸟兽。我又是军灶户,免粮税有什么用?”
涂惟说:“这倒是,我听说衢州府温州府等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把一丘田坐没了。”
张璁哑然失笑:“当地确实如此。是以温州人出门在外也是做小工,无法立足。哪象江西富饶,秀才举人经商者比比皆是。”
两位举人老爷同是天涯沦落人,干了一杯,就此打住倒苦水的话题,涂惟转向杨植:“杨兄如何去得王相公家?我等与洞庭商会素有往来,但想也不敢想能见到王相公!”
卧槽!张璁酒杯一抖差点把酒撒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身边这个高瘦的青年居然能在王阁老家登堂入室!
杨植把虎丘雅集诗画夺魁的事娓娓道来,中间略去王鏊等人吐槽大明的部分,然后说起测字。
涂惟张璁两人只觉得在听说书人讲传奇话本,听到杨植的诗,两人都是行家,拍案称奇说:“杨兄真人不露相,如此好诗当浮一大白。”说着给杨植敬了一杯。
听到杨植给王鏊测字,测字的结果是相公的客人来者不善,所求之事不能答应。涂惟心中暗骂,又不好发作,试探着问:“杨兄今日也给我测字如何?”
杨植哈哈一笑:“《左传》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测字只是游戏之作,该做的事就去做,不要计较成败利钝,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涂惟深深地看了杨植一眼:“杨兄不去考秀才太可惜了。江右商会与洞庭商会很熟,我可以从中撮合,让他们发售你的琉璃。杨兄谈下这笔生意返乡,不要再追求商贾之利,读书入仕更有前途。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杨植知道涂惟心存拉拢之意,举杯敬了涂、熊两人,说道:“感谢两位老哥,售卖琉璃之事我自有办法,不劳两位老哥费心。我明日即前往松江,与两位分别。一饭之恩不敢忘,山水有相逢,日后我们定有再遇之时。”
杨植又看看涂惟,说:“恕小弟直言,我原来在江西长大,从游方道人那里学得些许测字望气之术,我看涂兄的气色,此行来苏州,事情是办不成的。涂兄的东家做生意也难以成功,涂兄还是早做打算。”
涂惟神色阴晴不定,盯着杨植无辜的眼睛,沉默不语,熊千户哼一声:“小子学了一点皮毛就胡说八道,游方老道、行脚僧人我见多了,他们惯于先出言恐吓,把对方吓得六神无主,再骗人钱财。”
老江湖很懂呀!
熊千户虽是千户,但没有在兵部备案,出身和杨植一样都是山贼。他的山寨被宁王收编为私军,自己也被任命千户,杨植从一开始就嗅到这个老熊身上独特的气质,和杨植穿越来赣南时那些黑道大哥一样。
杨植哈哈一笑:“我学了点皮毛卖弄,一点都不准,两位大哥别往心里去。”
张璁倒是若有所思,看看杨植张了张口,突然问道:“杨小哥,帮我望望,我气色如何?”
杨植醉眼朦胧看看张璁,说道:“我看看呀。张大哥你三年后必中进士,一飞冲天,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涂惟拍手叫好:“杨小哥善祷善祝,这个相看得好!”
张璁却非常认真地问:“当真如此?”
杨植点点头:“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张大哥是君臣相得之相!”
说着,杨植再举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张大哥、涂大哥、熊大哥,希望下次再见之日,我们还能像今晚一样。”
酒足饭饱临别之时,杨植和涂惟按常规,各向张璁赠送了十两银子当程仪。
杨植又陪着张璁去城外官驿,两人一路谈论八股制艺,张璁才知道杨植是锦衣卫户,有试千户可承袭,但是本人想考功名的。杨植说了一通凤阳军户第三产业情况,家中让其出来做生意,张璁同为军户,听得津津有味。
临分别时,张璁犹豫一下,问杨植:“你今晚给我望气,说的话可是真的?”
杨植一拍胸脯:“江西人出门在外三个行业:做官经商当道士!我只是学了点皮毛,今晚试上一试。”
张璁吞吞吐吐地说:“我这次去吏部谒选,有人给我看相,说的和你说的一样。”
从苏州去松江也是走水路。松江府的得名就是一条起源于太湖的河流,河流从苏州以南太湖瓜泾口由西向东,穿过江南运河,经嘉定县、上海县入海。此河被称为松江、吴江、吴淞江。
后面为防海盗从吴淞江直达苏州,再加上嘉靖时潮泥日积,这条江就被堵了。
五十年后的隆庆三年,巡抚海瑞主持疏浚吴淞江,把吴淞江下游改了道纳入黄浦江,从此苏州失去了直接出海的河流。
无论如何,吴淞江贯通的苏州、松江两府,良田万顷,工商业发达,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
杨植站立船头,看着吴淞江两岸的良田,心中唏嘘,几十年后吴淞江被海水倒灌带来的泥沙淤积,导致苏州经常发大水,又因为怕倭寇沿江而上,干脆就听之任之,然后苏松巡抚海瑞疏导吴淞江又让吴淞江变成黄浦江的支流,苏州不能直接海贸,非常可惜。
大明东南沿海深受海盗困扰,立国以来在海禁与开海之间左右横跳。宁波府是海贸走私重镇,宁波籍朝士家中个个参与走私,他们在朝廷上却对禁海最积极;苏州籍官员反而支持开海。
但现在,开海与否还轮不到一个锦衣卫总旗操心。从苏州到松江府不过二百里,走水路张满帆,两天后,很快就到华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