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的船在码头靠了岸,三人下船先活动活动手脚。华亭县是松江府核心区域,长三角精华所在,其繁华不亚于苏州。
但是此时,大户人家一般不住在城里。城市更像一个cbd商务区和政务区,并不宜居,城内住的都是一些三产服务人员。
华亭是江南漕粮、棉布的起运地,每年无数白米、白布从这里的太仓出发供应北京。华亭城外早已经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市镇。
夏师爷家住城西花园浜,杨植上岸后先花钱雇一个闲人前去报讯,自己带着两名随从不紧不慢地向城西走去。
华亭县那种典型的长三角平原,河汊四通八达,走几步就要过一座桥,道路曲里拐弯如迷宫一样,三人绕来绕去,已不辨东西。
根本就不应该上岸,此地的河流就是道路。
不要慌!老人说得好:出门在外嘴要甜,勤问路。杨植找了几个当地人,当地人嘿嘿笑着,东指西指,满口松江话是一句听不懂。
杨植不禁感叹华夏文明的传承,果然四百年来松江府的人是一点没变。
正心中焦躁之际,转角就遇到爱。一群学子散学,嘻嘻哈哈从一个巷子口拐出来。
杨植抛下挑着担子的赵张二人,快步向学子走去,一躬身说:“各位小先生,在下有礼。”
为首的学子是一位青衫童生,年龄看着与杨植相仿,他见到杨植行礼,连忙拱手用标准的南京官话说道:“这位客官,小生也有礼了。”声音清越,书卷气拿捏得死死的。
杨植等人心中大有好感,连忙向书生打听花园浜的去处,几个学子七嘴八舌,说你们走岔了,可能是当地人欺生,也可能是你们外乡人听错了。为首的学子倒是不慌不忙,捡起一根竹枝,蹲在地上给杨植等人画起路线图来。
正在此时,听到有人叫唤杨植,转头正看见夏师爷气喘吁吁赶来,说道:“我听到有人传讯,就想你们会迷路的。你们不知道本地路径,坐船比走路方便快捷。”
为首学子见夏师爷前来,站起身说:“既然主人家来接你,我也不必画蛇添足。华亭县民风淳朴,只是双方语言不通,若华亭人有不周之处,望客官海涵。”说着对夏师爷行礼道:“夏前辈,我们就告辞了。”
夏师爷说:“徐公子大义。”送走了书生一群人,回头数落杨植等人。
赵大不服气说:“本来我们应该早到的,都是你们华亭人欺生,乱指一通。幸好这位徐公子知书达礼,热心助人,不然我们看扁你们华亭人了。”
夏师爷哼一声:“你们碰上徐公子是你们的福气!人家家里是松江府大户,人又聪明,读书又好,松江府谁不知道!”
卧槽!这就是父母亲挂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不但比你有钱,还比你勤奋,智商也碾压你,最重要的是人家修养还高!
杨植突然问:“这位徐公子叫什么名字?”
夏师爷羡慕地说:“徐公子名阶,现在还没有取字。华亭人都说他是状元之才,日后要当相公的人。”
赵大张口结舌道:“乖乖,这一路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是神仙。江南的读书人真是没的说,比我们凤阳人会读书会做人。看人家徐阶,要是考上状元当上相公,不就是诸葛亮、房玄龄么?”
杨植啪一下打在赵大头上:“你这夯货,少听三国、说唐的评话。你懂什么,徐阶徐公子不是诸葛亮房玄龄,他是司马懿、贾充。”
夏师爷撇了撇嘴。赤裸裸的嫉妒!你们凤阳土包子这么下作地攻击我们华亭的骄傲,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司马懿阴险隐忍,贾充敢杀天子,徐阶徐公子是这样的人吗!
人家比你有钱,门第比你高,学问比你大,比你勤奋比你帅,还热心耐心细心给你指路,你一转身就在背后说人坏话!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你考上秀才也不会有出息的!
境界决定高度!夏师爷只当杨植放屁,没有理会,一路无话把他们迎进家中。
杨植在客房安顿好,与夏师爷在书房会面,喝了口佘山绿茶,问道:“夏师爷呀,多日不见,甚是想念!琉璃项目可有进展?”
夏师爷没有被杨植pUA,瞪了一眼杨植说:“注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总旗,我是秀才!”
杨植从善如流:“秀才老爷,松江人喜欢我们的琉璃吗?这可是你下半生的事业!”
夏师爷没好气地说道:“拿了样品给本地几个大商行,他们都非常感兴趣。我和凤阳县尊家的公子说好了,合股成立一个苏松总代理,苏松的商行做分销商!你可得说好了,不能绕过总代理!”
杨植哈哈大笑说:“我费那个事干嘛?做生不如做熟!我看苏州松江很奢华,不像淮南淮北苦逼,你们要赚大发了!”
夏师爷叹息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和凤阳县尊的文章其实都不差,但功名不能更进一步,只能干些经商的营生!”
想起刚才的徐阶,更是郁闷。“人家祖坟山埋得好,世代出贵人!老天爷喂饭吃,前头还有一个陆家嘴,弘治十八年出了一个翰林,人家祖坟晚上都是冒火的。”
哟,说起这个就不困了。
杨植一挥手:“我们江西人出门三大职业:做官经商当道士!明天我帮你家看看祖坟山风水!”
夏师爷疑惑不解:“你不是一向自诩唯物主义者,气学门徒,怎么也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杨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唯物主义并不排斥玄学!如果我们不能解释命运,只能说明我们学识不够!”
夏师爷不想深入探讨哲学与玄学话题,说道:“明天去县尊家里,县尊家的公子另外还有一条路。”
杨植兴趣来了:“什么路?”
夏师爷本能地向书房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海路。”
斯文败类,没想到你们读圣贤书,却是视朝廷法纪于无物,还好意思说我两面人!
杨植也低声问:“朝廷不是禁海吗?怎么还有海商?松江的备倭卫所不管?”
夏师爷也脸不红心不跳,不以为然:“海岸线那么长,船停到哪里谁知道?从松江到佛山,沿海士绅哪个不做海贸生意?备倭卫所也参与的,松江地肥田熟,白米白布都卖不完,我们只是玩玩。隔壁杭州湾的宁波府那才是全民走私。”
杨植回想一下前世看过的资料,把夏师爷的话信了十成,当下拍板说:“我看夏秀才和县尊家里都是小地主,几代没有出过大官,松江府的土地兼并轮不到你们,试试海贸不失为一条生财之道。现就下拜帖,明天我们就去拜访县尊公子!”
凤阳县令的老家与夏师爷家相距不远,两家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县尊公子姓陆,因为没有功名,人称陆员外。他家跟华亭县豪门陆家同气连枝,族谱都是三国时期陆逊之后。不过十几代下来也早已疏远,大家各过各的。
陆员外三十多岁,他惊讶地看着杨植:“家父信上说你胸中有沟壑,让我对你不可以武人识之。想不到你才十六岁!”
杨植挺挺胸大肌说道:“有沟必火!我皇明十六岁的天才不知几许!”
陆员外认可了这个大言不惭的说法,试探问道:“松江府几大家族隔几代就出进士举人,现在华亭县的土地被兼并得差不多了,我们小门小户很有压力。不知计将安出?”
杨植很想抚髯大笑,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打消了装逼的念头,说:“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土地的出产是有限的,你们松江府土地开发太成熟了,反而不如宁波、泉州,人家没有土地,靠海吃海,在海上也赚得有声有色。”
陆上守着百亩良田过得有滋有味,谁会愿意去风高浪险的海上!
陆员外回身与夏师爷低声商量几句,说道:“苏松两府以仕宦为唯一,海贸只怕华亭县大族忌惮,我们也只是偶尔试试水罢。今日宅中还有一位海上来客,你是不是要见见?”
看不出这些小士绅还藏得很深!居然把海商往家里带。
那时的海商海盗界限模糊不清,茫茫大海上,碰到其他的海商抢了就抢了,把人往大海中一丢,船一烧,神不知鬼不觉。
海商因为禁海令,不少人被官府通缉,他们也很少上岸。所以大陆上的世家大族很少直接跟海商打交道,而是转几道手,宁可把利润分出去。
杨植鬼门关前已经滚过两次,自然不会怕亦商亦盗的海贼,当下应允。
进来书房的这个汉子头戴抹额,满脸水锈,模样和苏松的船夫无二,只是浑身散发着赣南山贼那种无法无天又小心谨慎的气质。
来人自称许大,杨植心中有数,这年头海上讨生活的都没有真姓名,于是也没有多问。当下四人移步,围着方桌而坐。
许大开口问道:“听说杨大人是锦衣卫军官?”
杨植知道许大顾虑,解释说:“我只是中都守备锦衣卫,给凤阳卫所和中都守备太监办事。我只管从陆员外这里出货,其他的一概不问。做生意讲的是以诚相待,如果我们要设套,又何必跟你打马虎眼。”
许大只是走个程序确认一下,这年头很多士绅豪族、卫所也涉及海贸,所以他并没有把杨植小小一个总旗官放在心上。
“倭人一向喜爱福建的建盏。前段时间我从许员外这里拿了几件琉璃茶器给他们带到倭国试试看,能不能打开销路。”
杨植眼珠转转,问道:“海贸有没有集散中心?海市那种,我想上去看看。”
许大吃惊不已,几个月没回大陆,风气就有这么大的变化,我大明的官员何时如此勤勉?
许大疑惑地看着杨植,思考一下,也不瞒着:“众所周知,东南沿海有一个小海市,一个大海市。小海市在杭州湾北的洋山岛,大海市在杭州湾南的双屿岛。双屿岛更大,西洋番鬼、南洋客商、倭人、高丽人云集,是一个交易中心,洋山岛离松江府不远,是一个中转站罢了。”
杨植一拍桌子:“那我跟你去洋山岛看看。”
许大不由对杨植高看几分,说道:“你可要想清楚,离开陆地到海上就没有王法,一切凭实力说话,杀个人丢海里喂鱼司空见惯。”
杨植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亲口吃一吃。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客户的需求?”
如果评选感动大明的十大公仆,许大怎么都会投杨植一票。
“你为太监办事也不至于这么拼吧?”回程路上,夏师爷担心地问道。“我一向看不透你,你的行为跟我大明的人完全不同,你看起来不可预测。”
杨植解释说:“人生能有几回搏!再不奋斗,我都老了!老牛自知夕阳晚,不须扬鞭自奋蹄!”
踏马的你才十六岁!夏师爷一阵心塞:自己十六岁时在干嘛呢?人家十六岁能承袭一个试千户竟然不混吃等死,敢拿命去拼!
夏师爷不禁长叹:“生子当如徐阶,再不济,像你也不错!我家孩子也十六岁了,碌碌无为,读书、经商都不行,祖坟没有埋好!”
杨植安慰说:“夏秀才别灰心。我昨天晚饭后散步,去你家后山转了转,其实你家祖坟的风水很好。”
夏师爷看看家中后山方向,不确定地问:“你没有骗我吧?”
杨植肯定地说:“绝对不骗你!你的子孙在十六岁的时候,将彪炳史册,光耀华夏,名垂千古,万世景仰!”
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夸张的恭维,我信你个鬼!你这个小瘪三坏得很!
夏师爷怀疑地问:“当真如此?那我不迁坟,百年之后还埋在那里。”
杨植却又说道:“不过既然我来了,可能就说不准。或许你的子孙另有前途也不一定。”
不当人子!这踏马的是一个自称唯物主义者说的话嘛!
两个人说说骂骂地走在路上,迎面而来一位路人打招呼:“夏秀才,去陆县令家啦?”
夏师爷定睛一看,是陆氏宗族另一个亲戚,反正这块地方十个有九个姓陆。自己并不熟悉他,随口应声:“是呀是呀,亲戚走动走动。”
路人又看看杨植:“这位客官面生,夏秀才家里来客人了?”
这要在杨植的前世,定会引发所谓“边界感”、“隐私权”、“不够文明西化”的大讨论,但是在大明非常正常,夏师爷回道:“凤阳县来的,来拜访陆县令家。你上哪去?”
三人就在路上聊上了,也不知道这些人为啥有那么多话题,似乎见一面非常难。
路人走后,杨植看看他的背影,说:“可能他要对我们不利。”
夏师爷想起杨植来华亭县后的胡说八道,没好气地说:“你又看出来了?我们华亭是不是没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