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鸣凤闻所未闻世上有这种秀才,问道:“哪来的秀才是老师的客人?怎的如此无礼,行逾墙而走不告而别之事?”
王阳明茫然说:“客人乃罗天官之弟子,杨植杨树人也。老夫与之有旧,今日前来探望,却不知道为何有此举动?”
萧鸣凤冷笑说:“原来是他!我上个月提调南京国子监,他请假去苏松李老巡抚处办差。
吾见其请假条言辞恳切,云‘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之语,又说‘为中兴大明而读书’。弟子不禁为之动容。
不料本月弟子提调苏州,李老巡抚吞吞吐吐,说杨植不老实,是张仪苏秦一流的人物!”
王阳明咀嚼一番杨言杨语,颇为动心,对萧鸣凤道:“仪、秦亦是窥得良知妙处。”
从来没有人会觉得张仪苏秦有良知!
萧鸣凤略微吃惊,只能回去细细揣摩老师的微言大义了。他撇开在背后议论他人的非君子行为,转个话题道:“老师这次面圣,可曾想好说些什么?”
王阳明神情轻松,哈哈一笑说:“吾将称圣上为威武大将军。威武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许泰、李琮等圣上干儿子勇敢善战摧枯拉朽,破宸逆如滚汤泼雪,轻易擒贼。”
萧鸣凤大为震撼,张口结舌,熟悉的老师仿佛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王阳明意味深长地说:“吾心中自有良知在!真正要为难我的不是圣上,也不是佞臣,你不必知道。”
“罗天官,请留步!”
北京长安街两侧是中枢机关的办公区,紧邻紫禁城、沿长安街分布着宗人府、六部、大理寺、太常寺、通政司等朝廷部门。每到傍晚下值之时,从各个机关的大门里就会吐出一堆堆满脸疲惫的社畜,拖着沉重的脚步涌向长安街。
就在人潮汹涌的大小官吏当中,一名身着蟒袍的官员当街站立,下值的官吏按规矩纷纷避让。蟒袍官员见吏部大门走出来罗天官,遂高声大呼:“罗天官,可否拨冗一叙?”
这是什么情况?杨廷和首辅来找吏部尚书摆台子讲数?众官吏立刻不饥不困,大家围成一圈,津津有味地看外朝之首的天官与内廷老大的首辅当街飚戏。
两人目光交汇,罗钦顺微一拱手:“杨阁老,有何指教?”
杨廷和也一拱手道:“罗天官,可否撤回上疏?在下碌碌无为徒费官俸,实在当不得特加恩典!”
原来就在两日前,罗钦顺天官与吏部左右侍郎联署上疏:奏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历从一品九年,请圣上照大学士李东阳考满例,特加恩典诏。
疏中还吹捧杨廷和累朝名德、中外具瞻、端慎忠勤、勋猷茂着,希望圣上给杨廷和再加衔。
无论杨廷和怎么想,都应该表个态辞让。于是首辅双管齐下,一方面上疏力陈自己不称职;另一方面找罗钦顺做工作,希望罗天官撤回上疏。
罗钦顺正言道:“杨首辅此言差矣!大明自有典制!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化天下!杨阁老历九年首辅,调和阴阳、奉宣政化,不加赏还有天理吗?”
杨首辅见围观官吏频频点头,心中颇为得意,脸上却正颜厉色道:“罗天官,既然老夫干了这个工作,尽职尽责就是本分之事,不必加赏!
何况我朝《大明律》规定:有上书言宰执大臣德政者斩,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
罗天官却不慌不忙道:“杨首辅挂的是吏部尚书衔,理论上算是我吏部同僚!我吏部推荐同事,有何不可?”
围观的小伙伴闻听此言,仿佛打开了人生新境界:原来还可以这样钻法律的空子?什么时候研究气学使人聪明了?
大明的内阁最初只是一个皇帝的秘书处,属于翰林院的派出机构,是翰林院派出大学士级别的人到紫禁城里给皇帝当机务秘书、顾问。
按制度,翰林院的最高品级只是四品,所以最早的内阁官员不过五品。
但是内阁的权力太大,于是就必须给阁臣加官加衔。首辅一般加吏部尚书衔并华盖殿大学士,次辅三辅分别加户部、礼部尚书衔并谨身殿、武英殿等大学士衔。
大明加二品尚书、左都御史衔的官员很多,甚至有道士加礼部尚书衔的。但是手握该部门印把子的官员只有一个,一般人说到某尚书、某左都御史,都是默认指掌印官。
大家没有料到罗呆子居然自圆其说,钻了这个空档!
以前大家说起罗钦顺都认为他只会读死书坐冷板凳,写一些给五两银子都没人看的气学文章,从不掺和政治。现在当上天官后,怎么仿佛一下开了窍?
众目睽睽之下,杨廷和面带羞涩,被怼得无言以对,只能对罗天官一抱拳,然后举起袖子,掩面而去。
杨廷和回到家中,稍倾几名或同乡或门生的心腹官员来访。杨廷和在书房坐下,问大家:“罗整庵这个操作,你们怎么看?”
众人议论后一致认为罗钦顺一向是孤臣没有根基,当上天官仅半年,因此向首辅示好,是应有之义。
吏部提议给杨廷和加恩典,并没有什么让人在意的地方,杨廷和当了九年首辅,加恩典算得上众望所归,朝中无人反对此事。
杨廷和出宫本来就是休沐的,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遂道:“就这样吧,几日后廷推征倭官员,你们应和一下,推举四川人上去!”
杨廷和任首辅九年,这些年来门生弟子遍布朝中,从来没有遇事不顺,几个心腹官员只是例行问候一下出宫休沐的首辅,闻言告辞而去。
半月后,廷推征倭人选,理论上朝臣都可以参加,但身份、资历不够的官员会自觉缺席,于是够份量的众官员及御史、给事中纷纷来到东朝房开会。
按廷推规矩,这种会议杨廷和、毛纪不会参加会议,以免犯内廷干涉外朝之嫌。
见人来得差不多,照例罗天官精神抖擞排众而出,咳嗽一声道:“诸公,夏粮征收已入库,倭人银子已有两批入南京,另外日本还有几家奉公亦送来银子,并通报愿为王前驱当带路党!跨海东征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今日廷推征东主帅,大家畅所欲言!”
杨廷和手中自有名单,他心中的理想人选是挂兵部侍郎、右都御史衔的两广总督军务萧翀。萧翀和李充嗣一样都是四川内江人,本来谁挂帅都无所谓的。但是李充嗣已经六十岁,给他升到二品就退休是浪费一个上升名额,不利于杨氏政治集团的梯队建设。
果然,一名御史提议主帅人选为萧翀,得到不少人附和。按朝廷政治规则,别人是不能直接反对提议,特别不能说萧翀哪里不行,只能另外提议人选。
于是有一名给事中出来提名苏松巡抚李充嗣。也有人提名广东按察使汪鋐,他又是御史又有剿海盗经验,但汪鋐资历差一点。
近十几年来,朝堂上领兵打过仗的二、三品文官很多,但是有水战经验的高官就那么三个。
讨论来讨论去,主帅候选人集中在李、萧两名内江籍三品御史身上,一些官员就向兵部尚书王琼看去。
只见兵部尚书王琼王晋溪又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大声说:“李梧山去年率水师打败宸逆,朝廷未赏其功,今日东征不同以往,大兵团作战,军纪要严!当下只有李梧山有水师大兵团经验,东征主帅非他莫属!”
东征这种主帅不会真的坐旗舰指挥海战,何况大家都知道日本就是小船,胜在数量多,大明的坚船利炮不用开炮直接撞过去就能撞翻一堆,主帅很容易捡一个功劳,但这种话不能公开说。
罗钦顺这时也站出来:“我支持王晋溪!俗话说得好,让听得到炮声的人去决策!东征主帅非李梧山莫属!”
朝堂上江西籍官老爷众多,纷纷表态支持罗天官,苏州松江籍出身的官员也随声附和。
吏部兵部两尚书都支持李充嗣,而且人多势众。户部尚书杨潭、礼部尚书刘春想不出反对理由。
没有人可以同时与吏部兵部抗衡,人选就这样定下来,走急递铺报给正德批准。
杨廷和在文渊阁听到传来的廷推结果,一下子愣住了:王琼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会巴结正德,在朝臣中名声不好,自己早晚会寻个由头收拾他;但罗钦顺站在王琼一边就不可思议。这次廷推与罗钦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罗呆子也犯不着附和王琼呀!
自己对罗钦顺是非常熟悉的!自己在翰林院当领导时,是看着罗呆子在翰林院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一瞬间那个胡子稀疏不苟言笑的形象,变得陌生起来。
难怪最近从南京朝廷传来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最近罗钦顺一扫晦暗之色,天天满面红光,矜持起来!
过几天南京传来消息:罗钦顺的唯一弟子杨植被李充嗣征为书吏,在三吴大地到处窜访,非常活跃!
罗钦顺是不是在寻找自己的班底?但是没理由收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李充嗣为小弟呀。
杨廷和用尽平生政治斗争的功力也想不明白这里面的蹊跷。杨植这个名字倒是从“六九专案”始就时不时听说过,这个秀才可能并不简单,以前可能忽视他了!
杨廷和历任九年首辅,为人细致,善于见微知着。他把来往南北两京的儒商找来说道:“这次去南京,你把这两封信分别带给张永张老公、吴杰吴医官,告诉他们阅后即焚,你要当面看着他们烧了!”
见儒商接过信封,杨廷和想想又补充道:“皇上不久就会举办出征仪式,仪式办完皇上就要返回北京了。你只需要对吴杰说‘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对张永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
最后,杨廷和对儒商说:“你不要急着回北京,替我打听南京国子监生杨植的情况。”
随着夏粮征收银子到来,从四川湖广江南河南运来的粮食缓解了淮扬、赣北的压力,正德召见过王阳明后,对东南彻底放下心来,免了江西十三府及淮扬税粮。
随即朝廷任命李充嗣“加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苏松浙闽团练总兵、总督苏松琉球日本等处军务兼赞理粮饷、便宜行事。”
李充嗣随即征了张岳、许大、琉球陈使臣、日本宋使臣等人分别任随军御史、锦衣卫及赞画幕僚,又任命苏松水师提督陈璠为主将,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从太仓出发了。
正德也没有闲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元节要把太祖高皇帝的几个祖先的长陵、献陵、景陵等祭祀一遍,当然少不了孝陵。
四名阁老松了一口气,又上疏给正德,言辞殷殷云“陛下之出已逾一年,于兹南郊大礼看牲已久而未祀、 孝贞皇后大祥已久而未祔、殿廷之朝奏久虚,宫闱之问视久旷”,总之一句话:皇上在南京耽误多少事,还不回来!
在南北两京朝廷的劝退之下,正德于八月初七辞别孝陵,初八举办了献俘仪式,八月初十二带着朱宸濠启程北上。
庞大的车船队行程极慢,四日后才到达扬州府仪真县。正德没有跟着车队蜗牛爬,而是和南下一样,时不时脱离大队,易服潜行。
停驻在仪真被临时征用的行宫里,正德把几个干儿子将领和张永、吴经、丘得几名心腹太监唤来,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大明东征,按理本总督应该明天去祭旗纛之神,你们跟我一起去。”
《明会典》规定军队应专门在京师以及各地卫所建立“旗纛庙”,安放军中大旗,祭祀纛神。祭纛与朝会、乡饮一样,属于太祖高皇帝为凝聚军心、官心、民心而制定的重要礼仪。
几人应承下来,却见正德说着又咳嗽起来。丘得看了张永一眼,见张永没有什么表示,遂大着胆子说:“圣上这段时间曝于野外,宜好生好将息。祭纛可委托皇义子前往。”
正德想想说:“也罢!就让李琮去吧!”说完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夫人见众人离开,从堂后转出来,嗔道:“圣上也不爱惜龙体!你和他们每天易服潜行,露宿野外,把我撇在屋中!”
这时太医吴杰捧着一盏枇杷露进屋,夫人见他进来,没好气地对正德说:“这太医院的四品医官,我看还不如大同的乡下郎中!都半年多了,怎么还不见好!”
吴杰赶紧把枇杷露置放桌上,下跪磕头回复说:“夫人,圣君肺热,是由于外感湿邪,日久郁而化热所引发!避免久居寒湿之地,平时多喝梨水、枇杷露,回到干冷的北京就会好的。”
夫人无话可说,捧起枇杷露喂给正德。正德并不在意,对吴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吴杰后背冒出一身白毛汗,施礼后倒退慢慢离开屋里。夫人看着吴杰的身影,突然觉得平时熟悉的随侍御医变得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