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面对张永老公公,夫人将会回想起,正德带她去见识扬州园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正德从仪真来到扬州城,依然住在当初的总督府里。
自正德去年十二月离开扬州后这段时间,盐商会长把家宅收掇了一遍,花园里新移栽了不少花木,山石,墙面粉刷一新,池沼淘了一遍。
正德与夫人一进总督府就携手在园林逛了一圈。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景色与去年冬天时大不相同。园林里花墙、走廊隔而不隔,形成参差幽远的空间感;花卉明艳照眼,修竹婀娜多姿,任一方向望去都是美景。北京紫禁城里的御花园与盐商后花园相比,简直就是一个面如土色的乡下粗使丫鬟,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两人赏心悦目,不住啧啧称奇,见花园里古藤环绕的曲径通幽处有一禅房,走进看里面供奉一尊半人高的观音菩萨,夫人赶紧礼拜。
正德是现在佛,自然不用礼拜观音。他背着手打量观音片刻,失声说道:“夫人快看,这观音菩萨与你何其相像!”
夫人抬头一望,见观音是一座琉璃像,其相貌并不是通常慈眉低目的大路货,而是眼神灵动,眉目之间颇有英气,神采居然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夫人心中暗喜,口中却嗔道:“天下观音像千千万万,偶尔有与我相似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何须大惊小怪!”
正德却双手合十向观音说道:“观音无我相,化身千万,说不定其中之一就是你。本总督定要拜上一拜。”
说着便令人赐幡幢于阁内,上书“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后军都督府镇国公朱寿同夫人刘氏”。正德一路南下,所布施寺庙的幡幢等物,皆是如此落款。
夫人心中甜蜜,流连赞叹后方返回内院安息。
正德把夫人送回内院,回身在书房坐下,令人把盐商会长唤来问道:“你观音阁中的观音像,从何而来?”
盐商会长老实回答:“是凤阳所产,草民三月份进的货。”
正德转头看向身边侍候的中都守备太监丘得,丘得忙走出来回禀道:“凤阳军户农工并举,两翼齐飞,于苗山设立工业区,以琉璃为拳,啊拳头产品,一扫凤阳卫所颓色。去年在扬州围猎时,奴婢已经禀报过。”
正德凝神回想,八个月前吴经、丘得、江彬等人烧烤兔子时你一言我一语提起此事,是锦衣卫总旗杨植的手笔,他对江彬说道:“你召杨植前来。”
扬州离南京不远,快马加鞭只有半天不到的路程。次日杨植即赶到扬州望江楼下。
李廷相侍读学士被任命为今年二月的会试考官之一,一月份已返回北京。现在正德身边没有文人,都是心腹太监和干儿子边将。
杨植打远处快速扫描一遍众人,趋步向前拜倒,口称:“中都锦衣卫总旗、南京国子监监生杨植杨树人,问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安!”
正德见杨植一身国子监监生装扮,对左右笑道:“你们总说酸腐文人不是东西,不明事理讪君沽直,置君父于不义,但我看文人也有好的!像李学士、王晋溪、丛丰山、乔白岩、王阳明,还有这个杨树人,就很爽利!”
杨植磕头道:“微臣原厥本心,由于忠爱!”
正德自小聪慧,学习能力非常强,是被翰林们教大的,现任的阁老杨廷和、梁储等人都在詹事府当过正德的老师,并以从龙之功入阁。
其实正德本人对士子并无偏见,他见杨植恭顺,说道:“好好,平身,陪我游历望江楼。”
江彬等干儿子们没有读过什么书,只能守在楼下。正德抬步上楼,吴经丘得等心腹太监紧随其后,杨植走在最后,见丘得向自己使个眼色,遂回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几人上楼阁极目远眺,见江天一色浩浩汤汤,令人心胸为之开阔。正德张开双臂迎着江风,哈哈大笑道:“在江南,只有看到大江才有令人高远之感!所谓的江南大山,跟太行相比,泥丸尔!”
杨植凑趣道:“江南烟雨六朝金粉,易消磨英雄豪情!所以太祖一直想在北方重新建都,至太宗才达成目的。”
正德点点头,凭栏向江边望去,突然对杨植道:“你是小三元秀才,文章定然出色。此情此景,可赋诗一首?”
杨植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告一声罪,绕阁楼走廊慢慢走一圈。正德笑呵呵地看着杨植吃瘪的窘态,一声不吭。
杨植绕圈看看江面,见远处有几艘小渔船,船夫在江上垂钓,便躬身对正德道:“有了!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正德咂摸一下说:“这诗没有什么意义,亦无意境,胜在取巧,可谓诗如其人!”
这个评价没有错,但皇上在阴阳自己。杨植听后屁都不敢放一个,回禀道:“微臣也是受丘守备太监耳濡目染,才领悟到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主动想事、精心谋事、认真干事,为圣上分忧!”
此人可用!正德眉开眼笑,问道:“杨监生,你有何求?”
这是要论功行赏了,难怪大家都想着讨上位者的欢心!
眼见杨植浑身颤栗,正德非常有满足感:人莫予毒,一言一笑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种感觉真好!
“微臣想出监历事,去南京锦衣卫任职。”
正德及一干太监猝不及防:杨植不按套路出牌呀!
难道世界上真有既心眼实诚、又会拍皇帝马屁、且不求回报的读书人?不可能呀,历代史书、杂剧话本中,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人!正常人都知道,心眼实诚与拍马屁是两者不兼容的!
所谓的出监历事,是按皇明体制,监生学习了一年半载后,如被评为优秀,可以申请出监,去衙门里临时充当八九品的低级官员。这种官员是实习、临时性质,并非朝廷正式任命的所谓朝廷命官。
杨植之所以提这个要求,是因为并非是个监生或秀才就能考举人的!两者都需要资格审查,需要层层把关、月月考核,学习成绩、品行评定达到卓异的标准。杨植作业欠了不少,只能通过出监历事为自己攒功德,达到卓异。
如果在文官的衙门历事,看似风光,但八九品的官员无非就是孔目这种,平时抄抄写写写跑腿打杂,或者给正经中高级朝廷命官出差拎包、当耍官威的随从背景板。
去南京锦衣卫就不一样,任个掌经历事即人事科长不成问题。
但在正德看来,这种要求听起来令人迷惑!
正德终其一生与文臣们斗智斗勇。虽然因为从小到大的环境关系,他对身边人信任,但是皇帝毕竟是孤家寡人,人人都想利用他。
正德懂事后见多了人心难测,不然也不会打一百三十名文官的板子,打死其中十多人。
世界上有谁见过杨植这种人?难道这个少年真的是赤子之心,脱离了低级趣味?
正德狐疑地问:“你可想好了,确要如此?本总督本想让你伴驾,带你回北京的!”
杨植斩钉截铁回道:“古人云: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平虏伯、丘老公吴老公等,莫不是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才身居高位的!
欲带乌纱帽,必先承其重!微臣愿效仿前辈先贤,接地气才有底气!”
正德不禁动容,道:“好,好!上次拍的是你哪个肩膀?”
这是要收买人心?杨植回曰:“上次大总督拍我的左肩。”
正德哈哈大笑又咳嗽两声,在杨植右肩上又拍了一下道:“你回去吧!”
丘得躬身出列,对正德恳请道:“陛下,奴婢与杨植有旧,又是同门师兄弟,请陛下赏个恩典,让奴婢送一下杨植,以全奴婢的情义。”
这是应有之义,正德自然无可无不可。
杨植告辞正德,与丘得下了楼,到了楼下又与江彬等人道别。
离开望江楼稍远,丘得见四下无人,怒道:“你小子吃了什么迷魂汤,多少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就被你轻易放弃?咱家知道你是想走科举正途,但是那个可能是虚无缥缈,而且又累又苦的!”
杨植嬉皮笑脸说:“大师兄,你是知道我的,不考个科举我不甘心!”
这年头考科举是九成九的读书人的执念,丘得能接受这个解释,叹口气道:“人各有志,咱家不强求!只是师兄我的晚年就靠你,还是希望你飞黄腾达的!”
杨植安慰说:“大师兄的本家侄子丘百户现在福建做得很不错!他有没有传书于你?”
丘得当胸捶了一下杨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好好的,咱家就开心!今晚圣上要夜宿望江楼,我要去侍候了!”
杨植看看天色,感受一下天气说道:“入秋变凉,江风又大,师兄去劝劝圣上最好不要夜宿江边高楼;还有,别让圣上多玩水,以免着凉!”
丘得一拱手,与杨植道别。
正德听丘得回禀,沉吟半晌说:“杨植有心了!我们回城里吧!”
夫人在总督府闲着无聊,见傍晚时分正德回来,又惊又喜道:“圣上怎的回来了?我给你做一碗扬州汤圆吃!”
正德狡黠一笑说:“想起夫人早上劝我不要夜宿望江楼,我就回来了!”
汤圆在滚水一过,片刻就能熟。正德狼吞虎咽连吃六个,道:“扬州汤圆真好吃,可惜回北京就吃不到了!”
夫人盈盈一笑:“回到北京只要圣上想吃,我就给圣上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