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华夏文明含蓄做人的悠久传统,某人想干啥事不能亲自公开说出来,得找一个外人为自己代言,自己再表示同意。
虽然正德不被群臣待见,但重臣中自然有善于揣摩上意的人。俗语常言,道得却好:秦桧都有仨相好,何况是天子呢!
十五年十一月癸未日,兵部侍郎兼左佥都御史王宪纠集一帮臣子联名上疏曰:“随驾太监某某、某某;内阁大学士梁、蒋;平虏伯朱彬等都督平叛有功,宜升赏。
另有江西巡抚王阳明、吉安知府伍文定、安庆知府张文锦等等有功宜升赏”,云云,云云。
奏疏最后说朱寿大将军“指授方略,以致元恶就擒,真万世伟绩!且军令严明,惟在吊民伐罪,所至秋毫无扰,臣等睹兹盛事,不胜庆幸”,并建议给朱寿大将军加“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
众意难违,正德只能谦虚地对奏疏内容全盘接纳。他给自己任命的这个职位已经升无可升,再往上就得给自己封王了。
君是昏君,臣是奸臣!
邸报一发出来,礼部尚书毛澄恶心得一天都吃不下饭。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刘瑾,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王宪。大明不中兴则已,要中兴,首先就必须将王宪除去!
原来制定的献俘、处决、赏罚的流程是最后进行的,现在正德把它们提前在通州搞定。如同被后世想法多变的领导逼着加班加点几易其稿的基层公务员一样,毛澄先前制定的大捷典礼的流程全部得推倒重来。
毛澄在心里骂了十遍王宪后来到翰林院国史馆,叫上几名翰林后辈把《文献通考》及汉唐宋元的史书找出来,又翻开大明的典章制度,重新制订大捷献礼流程。
几易其稿后,赶在众官员集体奔赴通州之前,毛澄终于写完了庆典流程。内阁相公和其他尚书也懒得一起推敲,皇亲勋贵、朝廷各部门主官、科道言官组队浩浩荡荡赶到通州。
这么多人不可能进通州城,正德临时征用了通州郊外一座道观。几名御史例行按朝礼规矩在道观外巡视,看哪位官老爷礼仪有缺。
幸好今天是一个晴天,没有哪个官员打喷嚏、咳嗽。杨廷和带着群臣鱼贯而入道观庭院时,心中涌现强烈的不真实感。
土木堡事变之后的皇帝都是深居宫中,没有到处乱跑的。七十年来众臣还是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野地里朝议,很多人感觉非常新鲜。
这哪里是天朝上国,简直就是流寇的草台班子!
大明列祖列宗在上,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正德吧!
正德没有听到杨廷和的心声,他自信地坐在道观正殿的月台上。张永大太监侍立正德身边,待群臣行完朝常礼后,代皇帝发言道:“今日朝议宸逆之罪,诸官员畅所欲言。”
虽然没有可议的,但是形式还是要走。杨廷和出列,盯着眼前的笏板,铿锵有力地数落完朱宸濠一大串十恶不赦之罪后,说道:“宸濠大逆不道,宜正典刑,宸洧、宸汲等一干人犯已死,栱槭、宸澅等助逆,皆宜同罪!死者亦戮如法!”
群臣皆附议,议罪这个流程就草草走完了。众官垂首,屏住声息,等正德确认。
轻风吹过天空,树枝轻轻地摇动起来。
不一会,正德清越的御音从月台上传来:“宸濠等得罪祖宗,朕不敢赦!但念宗枝,姑从轻发落。悉令自尽,仍焚弃其尸。”
杨廷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君前失仪抬起头来。
像微风拂过湖面,杨廷和身后的群臣一阵轻轻的骚动。
宣德元年有过汉王朱高煦叛乱,正德五年有过安化王朱寘鐇叛乱,平叛之后对他们的处置完全是按朝廷典章体制,隆重举办了游街、献俘、议罪、召集群臣当面斥骂贼魁等仪式,目的就是正大光明公诸于世以儆后人,今日圣上怎会如此?
皇上想偷偷摸摸杀了朱宸濠,是不是怕朱宸濠当众说出什么天家隐私?
有些心眼多的人回想起朱宸濠起事后传递给各地的檄文,排头的几位重臣不由看向毛澄。毛澄脸涨得通红,出列道:“陛下,宸逆叛乱,天下震惊,不可草率处置。
请如先年处置高煦、寘鐇例,祭告天地、宗庙,仍敕天下诸王议罪,然后明正其法,乃为合体。”
等了半天,正德没有回复,群臣低着头偷偷互相看着,庭院中气氛诡异。
张永无奈地打破尴尬,开口说道:“诸位臣工还有发言否?”
排头的兵部尚书王琼偷眼向侧身后的兵部侍郎王宪望去,王宪微不可察地向他摇摇头。
一名御史出列说道:“陛下,朝廷自有典章制度,祖宗之法不可变!若朝廷仪轨轻率孟浪,岂能使百姓信服!”
正德早有准备,看向张永。张永拿出一张奏疏说道:“宣府加急:北虏亦思马因立把秃猛可,率插汗、阿尔秃厮等三万户向宣府进发。圣上决意率六师出塞,尽殄胡骑!”
奏疏中说的北虏人名就是达延汗,插汗部就是察哈尔部,阿尔秃厮部就是鄂尔多斯部。大多数文臣从来不关心蛮夷野人的事,何况关外部落头领的称号要么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三天两头换名字;要么几代头领都用同样的名称,除非是兵部或宣化、大同的将领才搞得清这些名堂。
无论如何,边情告急一切从简,正德的理由非常充分,甚至于从通州直扑宣化府都没有任何问题。
杨廷和将笏板握得紧紧的,双眼盯着眼前的地砖。他心里翻江倒海,用尽平生读书养气的功力才压住心头怒火。
就在前几日,宣化巡按吕秉彝上疏弹劾宣府总兵朱振、副总兵陶杰、游击将军时春、镇守太监侯钦等一大批边将离开宣化前来迎驾,被正德批了三个字“已知矣”,然后留中不发。张永已经把奏疏内容偷偷告诉了杨廷和。
杨廷和垂首面无表情,心越来越冷。
又有几名大臣出列劝谏,但正德充耳不闻,然后张永宣布散朝,让群臣回北京。
仪式是朝廷彰显天命所归、士大夫教化天下万民最重要的手段,大家都没有想到本来应该浓墨重彩大张旗鼓折腾几日议罪程序居然草率结束,而且圣上还根本不想回北京,又想去塞外打仗。
一路上群臣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为是江彬将复邀圣上北幸,故欲速决此狱。
毛澄神色沮丧,没有参加群臣的讨论。大家也能体会他的心情,罗钦顺见状过来宽慰几句,让他想开点。
毛澄好不容易完成了心理建设回到北京,两日后从邸报上看到一个噩耗:南京几名给事中上疏曰当年宸濠逞其凶暴,中外靡然从之,其谋复护卫,独大学士费宏与其弟翰林编修费寀拒不纳贿而被致仕,伏望以特敕起宏、寀,复置左右。另外北直隶巡按甯钦、河南道御史熊相也上疏请陛下起复费宏。
按华夏文明含蓄做人的悠久传统,既然把这些奏疏列入邸报告之天下,那就是先给官员吹风,费宏必定要重新入阁的。
一个费宏、一个杨一清,显而易见都要起复,那自己怎么办?官场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有时踏空一步,就永远跟不上了。
毛澄看着邸报,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这几日加班加点熬夜,嘴上起了一个大燎泡。家人连忙去太医院找太医讨了滋阴降火汤药。
“陛下,这是滋阴降火汤药,请陛下趁热服用。”
吴杰太医捧着汤药进入行在的书房时,正德正得意洋洋地接见江彬,说道:“你这个法子很管用!朝廷要的就是一个体面,互相给个台阶下,大家心照喽!”
江彬恭恭敬敬叩个头说:“都是皇义父洞察人心,微臣不敢居功。”
正德呵呵笑道:“成化年间,汪直教过宣府那帮大头兵不要学太监拍马屁,这就忘了?他们居然想到通州把我接过去。若是他们一来,岂不是向百官宣告张永撒了弥天大谎?你去告诉宣府众将就地掉头回去,我稍后就到。”
江彬叩拜后退出书房。正德在小宦的侍候下服了药,见屋里没有外人,收敛神色问吴杰道:“朕这伤还要多久痊愈?”
吴杰叩首回禀道:“陛下伤及肺腑、肝脏,平日需要静养,不可怒、悲过甚。”
正德忧心忡忡地说:“朕昨夜痛苦不堪,腹痛如刀绞,服用朱砂安神丸后,下半夜才有所缓解。”
吴杰是正德信任的医生,弘治年间被征召进太医院。当年正德患疾,吴杰只用了一帖药即使正德痊愈,从此成为正德的专门御医,历年来因积功受到各种升赏,成为太医院使。
但是这次南巡,似乎吴杰的医术有短板,对正德肺腑之疾束手无策,只会用大路货枇杷露治疗咳嗽,让正德一度想让乔宇在南京给自己找个民间名医。
吴杰闻言又说:“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陛下这些日子宜深居简出,静心寡言,饮食清淡。”
正德看着吴杰道:“你跟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静心寡言过?若是如乌龟一样一动不动活上一百岁,还不如不活。”
吴杰后背冷汗涔涔,不敢回话,只能再三叩首。听到正德说“你下去罢”,才倒退着出了书房。
行在门外,张永、吴经、魏彬等几名亲信太监一直在守候着,见吴杰出来,连忙把吴杰拉到墙角僻静处,急切问道:“圣躬安否?”
吴杰低声说:“平虏伯力请圣上幸宣府,咱们可得拦着!圣上的身子越来越重,现在只有早日回到皇宫大内去!”
吴经、魏彬等几名太监闻言脸色煞白,一齐看向大太监张永。
张永不愧是与首辅地位对等的内相公,他思索片刻后拿定主意,说道:“倘圣上至宣府有不讳之事,吾辈宁有死所乎!为今之计,当披肝沥胆,力劝圣驾回京!”
张永、吴经是御马监出身,魏彬倒是自内书堂毕业后就在司礼监工作,平日与内阁对接较多,他立刻建议说:“内阁诸相公不知实情,张大太监不如找梁、蒋大学士,一起促成此事!”
圣上面前的小圈子也卷得厉害,尽管都是正德面前的红人,但太监们与江彬等圣上的边将干儿子们暗地里也有龃龉。内阁相公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不靠讨皇帝欢心过日子,如果太监能找上内阁为奥援,那就不一样了。
张永沉吟一下,对吴经诸太监说道:“你们回去吧,我带吴太医去见伴驾大学士。”
待吴经等人散去后,张永盯着吴杰说:“圣躬若不豫,也不可能在天津、通州停留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不过有刘文泰故事在前,你不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