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自道观朝会后就仿佛失能,通政司转去通州的奏疏如石沉大海。群臣正猜测皇上是不是奔宣化而去时,正德从通州传来旨意,将于十二月二十甲午日这一天返京,在正阳门下阅兵后回宫,大家才松口气。
甲午日的前三天是壬辰日,恰逢腊八节。照常例,腊八节会有一个百官宴,是元旦休假前朝臣最重要的活动,但是礼部主管业务的鸿胪寺没有得到办酒席的旨意,礼部、兵部各下属单位忙着筹备阅兵、还驾。
通州行在的腊八节冷冷清清,自道观朝会后,正德就没有出过门,随侍正德的小宦们战战兢兢,走路都不敢出声。
行在的寝宫里,暖炉中银丝木炭无声无味地燃烧着,屋里弥漫着药香。吴杰这几日在行在的邻院日夜值守,一有召唤就可以过去。今天一大早他就到行在的寝宫外屋煎药。
正德脸色苍白,身下用高枕垫着,半躺在床上。夫人坐在床沿,握住正德的手,温柔地轻声说:“圣上,就这一会儿的事,药马上就送来了。”
估摸时辰差不多,药性出来了,吴杰连忙滗出一碗药,让小宦端着药碗进了里屋,自己也随之而入。
正德见吴杰进屋,急忙问道:“吴太医,昨晚胸腹之间仍有疼痛,是何缘故?”
吴杰行了朝常礼,道一声万死后上前给正德按脉,沉吟半晌道:“陛下脉象较前几日平和有力,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即可。”
正德亦感觉身体较之前轻快,只是时好时坏的感受让他很不踏实,便问:“你也知道,三日后朕要在正阳门下阅兵,到时候能不能体面出现在百官面前?”
吴杰叩首回道:“若今晚肺肝之间不再疼痛,陛下可在明、后两日清晨用人乳服下百补延龄丹,必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夫人一旁犹豫地问:“吴太医,妾身不懂医术,但亦知滋阴降火汤是去火,百补延龄丹是壮阳,两者会不会有所冲突?”
吴杰解释道:“不妨,不妨!正好阴阳互补,益气养血。”
说话之间,小宦用手摸摸药碗,感觉温度适中,遂服侍正德服下汤药,屋内其他的小宦、夫人、吴杰不禁屏住声息,等待正德服药后的反应。
正德一口气把汤药喝下,闭上眼睛体会身体状况,屋内鸦雀无声。
“好,好。舒服多了!”半炷香功夫后,正德睁开眼说道:“今日天气晴朗,朕去院子里走走。”
在小宦和吴杰的服侍下,正德起身披着大氅拉着夫人的手来到屋外,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缓缓呼出,对夫人说:“北方确实更适合朕,朕现在都恨不得去大同饮冰卧雪了!”
夫人莞尔,两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向天空看去。
只见晴朗的天空中,太阳被云气环绕,形成一团红色的日珥。日珥魅丽壮观,久久才散去。
众人迷醉地望着这极为罕见的景象,一时嗒然自失,云气散去后才回过神来。
夫人喜笑颜开,说道:“天生异象,正是圣躬康泰的预兆。”
十二月二十,甲午日。宜纳采、嫁娶 、祭祀、祈福、出行、修造、动土、移徙 、入宅、安葬、破土。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长天一色。
从午门到正阳门的十八里御道上,五城兵马司早就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御道两侧挤满了京城百姓,有不少人还举着香火。
护城河边的正阳桥南,四名大学士率文武百官、勋贵外戚驸马、顺天府两县乡老及优秀生员、藩邦使臣等约千人,井然有序地排立在大道两边,纠风御史们间或在人群中穿梭,维持秩序。
正阳桥南的官道上,以前左都督兼掌锦衣卫使钱宁、前吏部尚书陆完为首的附逆罪官数百人,按文武分别跪在官道两侧,队列长约百尺。罪官们双手被反绑着,浑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罪官们身后是数百根树起的竹杆,每根杆子上都悬挂着一个人头,人头取自在平叛战斗中被斩首的伪官,或因附逆被处死的罪官。
无论是跪着的罪官还是悬挂的罪官,他们的头上都插了一块长长的白布,白布上写着他们的姓名、曾任官职。
或生或死的俘虏行列沿官道数里不绝。从正阳桥望去,招展的白帜一眼望不到头,蔚为壮观。
杨廷和站在正阳桥南队列之首。他向南看去,触目所见皆是无边无际飘扬的白布、晃动的人头和在寒风中瑟缩的麻木肉体,这让他心跳肝颤。
王阳明在南京单独面圣,其奏对内容无人知晓,但正德随后就处决了不少官员、太监。
不知道王阳明在南昌,有没有抄到自己与朱宸濠往来的书信?他如果抄到书信,会不会向皇上告发我?皇上若得书信,是不是给我体面,隐忍不发?
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
杨廷和恭敬地站着,神色庄重。但心里翻江倒海,无数个念头涌现,不断推敲着各种可能性。
正思虑间,四匹快马驰来,马上军校盔明甲亮高大魁梧。及至正阳桥南人群前,军校声如洪钟,高声大喝道:“圣上南征还京,万胜!”
不一会,正德身着弁服一马当先,穿过俘虏及人头的丛林,来到正阳桥前。迎驾的官宦及乡老士子跪倒尘埃,口称:“恭迎吾皇大捷,唱凯归来,吾皇万胜!皇明万胜!”
正德挥挥手道:“平身罢!”说着打马来到正阳门下。
后续队队膀大腰圆的骑兵、步兵各排成两列,均身着绵甲、头顶明盔,手持刀枪斧铳,腰悬弓箭,整齐地走上正阳桥,从正德眼前经过接受正德检阅。
长长的军列在江彬的带领下,高唱着嘹亮的军歌,经过正德面前时举起手上的武器行戟礼,然后转向京西的外四家军营。
军列经过约花了半个时辰,之后正德在赞礼官的引导下骑马进入正阳门缓步通过御街。御街两旁如乌云云集的民众个个欢呼雀跃,奋力挥手,高呼“吾皇万胜!大明万胜!”如果不是锦衣卫的官兵在御街两边维持着秩序,这些民众真的有可能挤到正德身边去触摸天子。
正德骑在马上,不住向两边挥手。民众更加狂热,每个人都满脸通红,极力向上跳,想多看清楚天子。最前面有些民众点着香火举过头顶,跪下顶礼膜拜。
赞礼官引导正德在午门前下马,乘肩舆穿过城洞来到午门背面,换上常服登上午门楼。
衣着鲜明的锦衣卫在午门前组成仪仗队,引领文武百官、乡老乡贤、诸番使客人等侍立位于午门楼前御道东西两边。
太常寺卿一挥手,太常寺乐团奏起了丝竹管弦铙钹钟磬,由上百名年轻的秀才监生及官家子弟组成的歌咏队唱起了太祖高皇帝亲自制订,用于奏凯典礼的“铙歌”:
炎精开运,笃生圣皇。大明御极,远绍虞唐。河清海晏,物阜民康。威加九有,德被八荒。
龙飞淮甸,风云际会。濠梁仗剑,扫除群秽。拯民水火,廓清寰宇。日月重光,山河永固。
唱毕,刑部献俘官宣布献俘。献俘将校引俘虏至献俘位置上,北向立定,跪于午门前。午门前的广场上,顿时白花花一片飘飘的白帜。
正德坐在午门楼的御座上,俯视楼下壮观的景象。他今天早起折腾到现在,精神还算振奋,体力似乎也没有问题。
吴经的药还是管用的。休养好身体明年北征,后年李充嗣也应该结束征倭,那就可以举办三次献俘典礼,比肩太宗文皇帝。
不知道李充嗣登上了倭岛吗?
日本的四国岛亦称为伊予二名岛,因为当年岛上曾分有四个小诸侯,因此简称四国岛。
四国岛位于本州岛西南部,九州岛的东北方。与本州之间以濑户内海相隔,岛上的势力主要是细川方守护大名。
日本派遣明朝的使臣通贡线路从兵库出发,通过濑户内海,寄港于博多,经过五岛,抵达宁波。
因此,为争夺向大明王朝朝贡的机会,四国岛与本州岛之间濑户内海就变得至关重要。
现在的细川家大名是细川高国,两年前大内家的大内义兴扶持幕府将军足利义稙,与细川家为争夺与大明王朝的朝贡机会而开战。由于大内家占据着较富庶的本州岛南部,细川家处于下风。
年初细川家的年轻子弟高元从大明朝贡回来,给细川高国带来了另一个思路:投靠大明,在大明天兵的支持下上洛,扶持另一个足利家的子弟为幕府将军。
细川高国大吃一惊,喝道:“八嘎!天朝有句古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果我们引天兵入室,那全日本的所有大名联合起来对付我怎么办?”
细川高元拍着胸脯说:“家主你没有见过大明天兵!他们个个都是巨人,骑着高头大马,我们倭人与之相比,就是猴子骑豚一样!加之天兵人马具装铁甲,铁炮犀利,我们的竹甲、竹枪根本不是对手!我可以保证,天兵二千兵马,野战中足以击败我们两三万人!”
去过大明的日本人往往都有夸张言辞,把大明描述成流着奶与蜜的地上天国。细川高国很不相信,但历年来听得多此类话语,于是也没立刻斥责,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明人来了就不走怎么办?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明!那大明甚是贪婪,历年来征收日本的贡物甚是繁重,硫黄一征就是三十六万多斤、生红铜一征就是十五万多斤,其他的苏木、刀剑就不用说了!红铜只按六十文每斤算,而且给的是宝钞!你对大明的贪暴一无所知!”
细川高元说道:“就怕明人不来!我们细川家欲千秋万代独占日本,没有明人支持怎么行?我们日本有什么,值得大明上心?金银又不能吃不能穿!
明太祖高皇帝早就诏告天下说日本朝鲜都是送给大明都不要的不征之国!”
说着,细川高元从怀中掏出一封敕书:“我已经是大明的官员了!我为家主联络大明,家主独霸日本之后,我就去北京南京当官,再不回日本这个破地方!”
既然高元已经是大明官员,那与自己的地位差不多对等了。细川高国点点头应许下来。
向大明送过两批银子后,得到消息是大明已经定下征东主帅、主将,出兵日期是八月初一。估算一下,从大明绕琉球到四国岛,时间差不多要一个半月。
九月十五这天,五千倭兵排成队列,军容严整伫立地在高知港口,细川高元手提一根拳头粗细的棒子在他们面前来回巡视,口中喝道:“打起精神来,不要让天兵小看了我们日本人!谁敢懈怠,我就要给他注入精神了!”
细川高国见高元的亢奋状态,暗自摇头:大明莫不是给这个高元灌了迷魂药?姑且看看明军什么样,能利用他们当先锋也不错!
就在此时,港口了望台上的水手大叫“来了!来了!”
港口随即响起了几声炮声并冲出二十条引导船,向土佐湾驶去,为明舰做向导。
不一会,一团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海平面,快速向港口驰来。
黑影快接近港口时,发出几声巨大的炮声作为港口礼炮的回应。
港口上的人这才看清楚,黑影前后共有二十条船,每条船普遍有日本的海船五倍大。
日本人的大货船一般也只能装载一百多人,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船,个个目瞪口呆。
高知港口是朝东的,高大的明舰从东边进入港口,遮住了天空的太阳。
在日本人惊骇的目光下,前面船停泊在码头上,舱门打开,下来一些身材高大的明军搭好跳板。一列列同样身材高大的明军从船上排着队下来,在码头上排列整齐,缓缓向前行进。他们的头领是一名身材更壮的将领,头戴明铁盔,身披暗青色的棉甲,口中不停吆喝指挥着队伍。
明军舰船像一个怪兽,从口中不断吐出令人震惊的物件。
前面的军队走完后,又有明军牵出一队队高大的战马,明军的马也比日本马高出两个头。
最后几艘船则从船上推下各种陆战炮,炮大小不一,都是日本没有见过的。
明军中间的旗舰上,李充嗣和张岳一前一后从船上下来。两人都习水性,并无不适。
李充嗣下船后向港口迎接的人群看看,见整个港口的倭人身高都不过自己的胸口,形容猥獕,皱着眉转头对张岳说道:“张御史!在太仓州时,杨秀才跟我说过一句话:因为满清与常凯申,使得华夏把西洋人和倭人的本事高估了五倍。这话我一点都听不懂,你知道他什么意思嘛?”
张岳摇一摇头,回道:“那杨植嘴里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