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礼部尚书毛澄修改定稿、正德认可的大捷献俘典礼,最后一道程序是鸿胪寺卿跪奏礼毕,然后乐队奏乐送正德回宫,音乐停止后百官依次退场。
当良家子弟合唱团在乐队伴奏下唱响“万岁乐”时,正德乘肩舆从午门楼背面下了楼。张永急步上前,问道:“陛下,奴婢要不要去慈庆宫先报个讯?”
按华夏的礼法,正德现在应该去坤宁宫慰问一下夏皇后,再带上一后两妃,四人换上大礼朝服去慈庆宫昭圣皇太后那里请安。
正德面无表情,说道:“去太液池。”
张永张了张嘴,垂下头不敢作声。正德看看张永几乎要哭出来的脸色,说道:“你去坤宁宫、慈庆宫给她们说一下,朕要处理紧急军务。”说完,用脚踩一下肩舆,连同太医吴杰、太监魏彬、吴经等一行人向西华门而去。
皇爷爷是表面工作都不肯做了。想到即将在慈庆宫承受的滔天怒火,张大太监嘬嘬牙花子,无可奈何。他想了一下,对身边的小黄门说:“你去知会杨首辅,说圣上直接去豹房了。”
宦官力夫们抬着肩舆匆匆穿过西华门出了紫禁城。紫禁城的西边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当初太宗文皇帝给它取了个唐朝的名字太液池。湖泊的西南边有一个宫苑,就是正德的豹房。
正德二年,被当时的刑部尚书闵珪亲自下令释放回家的京郊军户郑旺,某天居然叫上自己的一个邻居从东华门潜入紫禁城,两人在紫禁城内大喊“国母被昭圣太后囚禁,请公公转告圣上”。郑旺立刻被逮捕,随即从速被判刑处死。
郑旺一死,正德就开始修建豹房,次年即从紫禁城搬到豹房去,再没有在紫禁城住过。昭圣皇太后也没有去过豹房。
正德九年元宵节之夜,紫禁城内正德的寝宫乾清宫失火。正德在豹房听到传讯,高高兴兴地从屋里出来欣赏紫禁城的夜空烈焰,拍手叫好道:“好壮观的元宵烟火!”
想到往事,正德不顾颠簸,不断催促力夫快行。
肩舆直入豹房正门,穿过宽大的操场来到第二进寝宫。力夫稍一犹豫,正德说道:“再往里走。”
豹房的最里面是一座小家庙,夫人在庙门口正候着。正德拍拍肩舆的护栏令力夫停下,翻身从肩舆下来,快步进入庙内。
佛堂里面,一名头发斑白的女子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向观音祈祷。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女子年约半百,容颜沧桑,但相貌清秀,与正德眉眼有五六分相似。
看见正德,女子愣了一下。她从正德的服饰认出来正德的身份,连忙叩拜道:“罪妇王满堂见过圣上。”
正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连忙趋步上前,蹲下来扶住女子双手,盯着女子的脸庞仔细看着,泪水渐渐从眼眶里涌出来。
女子看着正德,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但眼神依然有畏惧之色。正德突然跪下抱着女子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娘,孩儿不孝,现在才找到你!你受苦了!”
女子口中哦哦作声,却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搂着正德,泪如泉涌。
“贱婢所生,果然就是贱种!”
慈庆宫里,张永禀报皇上因处理军情急务,献俘典礼后直接去了豹房。圣母昭圣皇太后冷脸听着,除了一句“滚”没有说别的话。等张永低头倒退着出了慈庆宫,昭圣皇太后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抓起茶盏狠狠摔在墙上。
“叫内阁那些先生评评理,他们当初怎么教出他来的!”
正德南巡一年多来,四位相公再次相聚文渊阁。他们听到慈庆宫太监的传话,相顾无言:皇帝居君师之位,应该向天下人展示母慈子孝,夫唱妇随。即使不是亲生的也要装一下呀!
明天指不定又有御史要上疏指桑骂槐,说内阁四位相公不当人子,没有尽到先生辅助圣君的义务。
“为人子者不能堂前尽孝,吾长这么大没有向娘亲叩头请安,请娘亲恕孩儿之罪!”
正德泪流满面,把王满堂扶到豹房的一间空屋子里在正堂坐下,然后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王满堂不安地想要站起来,口中说道:“使不得,皇上使不得!折杀罪妇了!”
正德连忙起身按住王满堂,亲手倒了一杯茶递给王满堂,说道:“孩儿是皇帝,有朝一日必立娘亲为后!从此凡遇节令间,恭请圣母入宫升座。神庙递酒摆膳,下气怡声,膝行叩拜,周旋中礼,以倾心孺慕之情,告之天下!”
王满堂没有文化,不知道正德有没有资格立生母为太后,期期艾艾地问:“这……,可以吗?”
正德微笑着说:“当然可以。父亲孝宗敬皇帝可以,朕可以,朕之后的天子亦可以!天下没有皇帝不认亲生母亲,不立亲娘为后的道理。”
正德说着,突然被一口口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王满堂急忙站起来,左手搂住正德的肩膀,右手轻轻抚摸正德的脊背,心疼地说:“听刘良女说,圣上身体有恙,今天又累了一天,甚是辛苦,天下的事都要让圣上操心,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正德握着王满堂皴裂的手,回道:“娘放心!内阁四位先生俱是朕的潜邸老师,对朕忠心耿耿,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孩儿倒是省了不少事。
娘,你受苦了,今后就在豹房享福。这间屋子一直空着,我当初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接娘来住,如今心愿得偿,孩儿心里欢喜得紧,身子亦觉得轻快了。”
两人说着到了午饭时间,正德与夫人一左一右扶着王满堂来到膳堂。内庖太监连忙开始传膳。王满堂面前摆着三荤两素五碟菜,正德面前只有豆腐和咸萝卜。
看到娘亲心疼的神色,正德笑着说:“孩儿须致斋三日,三日后郊天。”
郊天,即在郊外祭天。据华夏的记录,郊天最早始于虞舜。即《礼记·祭法》所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
根据周礼,天、地是分祀的。曰“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但是自汉平帝始,天地合祀。
太宗文皇帝迁都北京后,于永乐十八年,建郊坛于正阳门南之左,称为天地坛或天坛。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丁酉。宜订盟、动土、祈福、安床、祭祀 、移柩、破土、求子。
这天是冬至日,冬至是华夏最重要的日子,皇帝必须要在这一天去南郊郊天。
一大早,正德头戴顶玄底赤的通天冠,身服衣黑裳红的衮冕,外披绛纱袍,从午门出发,不紧不慢地走向天坛,后面跟着以内阁相公为首的文武百官、勋贵外戚。
天坛距午门约半个时辰的脚程,并不很远。正德接近天坛时,突然感觉肝部一阵刺痛,不由得缓了一下。左右两侧的魏彬等太监不敢超越正德,赶紧拖后一步。
身后护卫的江彬忧心忡忡地看着正德,想到吴杰那天说的话,与魏彬对视一眼。
正德呼口气,轻轻按了按腹部,又走了几息,来到圜丘台前就位。
众人随之依次排好,赞礼官高唱“迎神”,协调郎举麾,令乐团启奏“中和之曲”。
在乐声中,赞礼官高唱“燔柴”,郊社令在圜丘台上的木柴堆上生起火,把一头小牛犊置于柴火堆上。
赞礼又唱“请行礼”,太常寺卿上前,躬身奏道:“有司谨具,请行事”。
大概是斋戒三日的缘故,燔台上烧烤小牛犊的肉香味令正德有点恶心,总觉得胸口堵了一团土。他强行咽口水,把疼痛和不适感压下去。后面还有很长的祭祀流程,必须要坚持完成典礼。
行事的流程是皇帝领导身后的百官向天拜三拜,正德掀起下裳,向上天跪下俯身而拜。
赞礼官见正德拜了三下,遂高唱道“奠玉帛”。
这个流程的正德应该站起来,走到盥洗的位置去盥洗,再擦干净手,拿起玉圭走上圜丘台。
但是正德挣了一挣,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撑住地,努力想发力,突然感觉胸口一甜,再也压不住了,一口乌血呕在汉白玉的石阶上。
血一吐出来,正德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软软地瘫倒在地。
后面的百官听到赞礼官高唱“奠玉帛”时,参差不齐地先后站起来。
正德无子无兄弟,京城也从来不允许藩王居住,所以四位阁老排在第二排。他们四人年龄大了,腰腿不利落,正撑着想站起来时,就听到身后传来惊骇大喊:“陛下!陛下!”见人群纷纷扰扰跑动,不禁四下张望。
魏彬等太监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向正德奔过去。
江彬身为封伯的武勋,排在定国公、英国公、武定侯等公侯之后,他看到人群的骚动和奔跑,听到有人惊慌地叫着“陛下”,不由自主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推开身前的几位公侯向前跑去。
江彬几步上前扒开人群,只见正德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角、衣服上、地上都有乌黑的血。魏彬扶着正德靠坐在自己身上,带着哭腔轻声呼唤道:“皇爷,皇爷爷。”
江彬嘴唇颤动,手脚冰凉。但只能和百官一样,在三丈外干看着,不敢过去。
几名太监扶着正德进入天坛边上的斋宫,内阁与张永简单商量后,宣布除了太监及禁军留下,其他的官员都散去回家。
众官员回去的路上低声议论纷纷,与江彬、李琮等正德的都督干儿子们保持着距离。江彬头脑一片空白,低头慢慢往城内走。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大喝:“朱彬,你百死莫赎!”
江彬抬起头来,寻找是谁在斥骂。却只见数百名官员都用仇恨厌恶的眼神怒视自己,刚才那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喊出来的。
第二天,内阁被太监、其他部门的一、二把手被锦衣卫通知来到奉天殿结束典礼。群臣赶紧衣装整齐低头按序进入奉天殿,偷眼看去,只见御座上坐着正德。
张永大太监代正德宣布郊天仪式结束,群臣行完庆成礼。
往常郊天结束后,大家应该去光禄寺吃席,但张永宣布今日罢宴。
群臣匆匆进宫,行个礼后又匆匆离开紫禁城,总算在形式上完成了祭祀天地。
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就这样波诡云谲地过去了。杨廷和与其他三名相公没有出宫,而是走向文渊阁办公室,一路上四人各自低头想着心事。
昨天深夜,杨廷和正在书房里推算各种可能性,听到门子禀报江彬来访,愣了一下,令门子把江彬放进来。
只见江彬着便装,头戴大幨帽遮住脸,想是偷偷前来以免被人发觉。他进了书房后摘下帽子,扑通跪下道:“首辅救我!”
杨廷和温言请江彬起身坐下,问道:“平虏伯夤夜来访,请问何事?”
江彬边将出身,见了杨廷和这等顶级文人权臣,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只得又跪下叩头说:“小的对圣上赤胆忠心,天日可鉴!首辅是圣上恩师,想必亦是如此!咱们都是为了圣上办事,所以请首辅救我。”
杨廷和看看江彬道:“平虏伯还是请起。你可曾听说过‘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的故事?”
江彬跪在地上眨眨眼,脸色羞愧难当,回道:“小的只听人说过重耳故事,但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廷和耐心地解释说:“从前齐国内乱,重耳跑了出去,有多远躲多远,结果活了下来;而他的兄弟申生留在齐都,就死了。你想想这个故事的道理。
所以你最好还是先避一避,离开北京,不要在京城内成为众矢之的,让大家天天看到你。”
江彬低头想想,又问道:“那我回宣化府?”
“军无令不行。你是平虏伯兼都督,怎么可以无令潜逃?这样吧,你这几天在家里不要出门,我过些日子给你下一个调令,你带外四家去通州。总之,别走太远。”
江彬大喜,再三叩首而去。
文渊阁里反正没有外人,杨廷和想着昨晚的事,叹口气对其他三人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说着,亲自写下一封诏书,令中书舍人送往司礼监批红、用印。
丁酉冬至日后第四天是庚子日,诏令罢皇城四门及京城九门防守内外大臣。平虏伯江彬、都督李琮等人带着防御豹房及紫禁城的手下被调往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