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诚看不透这个便宜儿子,但是对读书人的崇拜还是使他心存侥幸,毕竟儿子是能与巡抚大人谈笑风生的人!他下意识地反问:“金子在哪里?”
冯氏已经失去了耐心,袁冯两家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凤阳,对凤阳还没有刚从江西捡来的儿子清楚?儿子八成是读书读昏了头,就像县衙门户房那个老童生书吏一样!
咦?今天家庭会议的主题是什么?怎么说起捡金子来了?
看到冯氏脸色不善,杨植主动说:“娘亲,这桩富贵还要落实在外公家身上!”
由于淮河流域水旱频繁,仅《明武宗实录》记载在正德年间,朝廷就差不多以两三年一次的频率,因水灾、旱灾免直隶凤阳府所属寿州等十六州县、中都留守司所属寿州等十四卫所税粮,免凤阳卫所京运的差事,并更因为防灾、防湖广、山东流寇,令凤阳班军不进南京秋操。
所以冯家身为卫所军户也苦逼得很,凤阳卫所不但交不了钱粮,自身的粮饷也多要从庐州调运,日子过得紧巴巴。
“不能总想着种粮食,淮河治不好,种什么都白搭。外公的卫所可以搞一些工业,不靠天吃饭!”
袁守诚颇不以为然,说:“凤阳八卫俱受守备太监节制,不是想搞就能搞得起来的。”
踏马的想做点事就是这么难!
杨植对冯氏说:“娘,明天上外公、舅舅那里借几个军匠,我先有用。”
大明的户籍制度虽然简单分为士、农、工、商、军、匠、灶七大类,但每个大类下面都按具体职业分得非常细,像军户下面还分军灶户、骑户、弓户等。凤阳八卫也要自己打造、上交军器物料,卫所中工匠户倒是不缺。
次日便宜外公真的差了几个军丁和军中灶户及工匠前来听用,杨植向社学老师告个假,带着几个人来到凤阳城西南二十里的一个小山坡上,让他们搭一个小高炉。
华夏的高温炉冶炼技术从秦汉始一直领先,世界其他地方二千多年从来不会这个。中原历代外贸的拳头产品就是瓷器和铁器,这技术直到明末才流传出去,是以军灶户对搭建炉子轻车熟路。
在工匠们搭建小高炉的同时,军士在旁边开挖石头,原来这里是一处石英砂矿场。
杨植在县衙门当了一个多月的书手,在户房的档案室里抄鱼鳞册、土地物产时,他看到凤阳城西南二十里有石英矿的记录。
大明时期,人们概念中的矿是金银铜铁等金属矿,而不是石英、石灰石、高岭土这些土石矿。大明官府可以为了西南的金矿银矿铜矿大动刀兵杀得血雨腥风,但对于土石矿就无所谓。
另外,对于凤阳地方官来说,可能也不知道怎么用石英矿,所以只是记录下来就把档案弃之高阁。
杨植社学之余,时不时来工地看进度,山坡上也在高炉边搭建了工棚,军匠们晚上就住山上。
十天后,这些军户就在山坡上烧出来一只琉璃老虎,石英琉璃老虎身上黄、黑、白花纹相间,看上去栩栩如生。
杨植暗叫一声“可惜”,凡穿越者来到大明必做的几件事是烧玻璃、练新军、造燧发枪。自己早把前世高中化学忘得一干二净,烧制光学玻璃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用现在的大明技术,真是穿越者之耻。
华夏早在周朝就开始烧制琉璃,二千年来早有一套成熟的流程。只是华夏点歪了烧玻璃的科技树,没有往光学玻璃方向发展。
杨植记下军户的姓名,让他们先回便宜外公那里复命,这事不能外传,然后直奔县衙而去。
县衙三班六房,杨植与六房书吏打交道多。户房书吏姓黄,年龄比袁守诚还大,是一名老童生,县试府试都凭关系过了,只是一直卡在院试这个环节,经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
老娘冯氏每当看到杨植在社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感到杨植的人生尽头极有可能是现在的黄书吏。如果不是丈夫袁守诚对杨植有莫名其妙的信心,杨植应该在今年结婚明年当爸爸,然后安心等袁守诚退休,顶替当个试千户。
黄书吏在县衙资历很老,其他几房的秀才书吏反而要对黄书吏客客气气。因为杨植连县试都没有摸着边,黄书吏在杨植面前摆出前辈师长的架子还是够资格的。
看着窜进户房的杨植,黄书吏开口喝道:“你飘了!这几天飘了!读书人自当镇静养气,岂能脚步轻浮乎?”
杨植回应道:“是极,黄先生教训得是!今天可有抄写事务?”
黄书吏反问说:“有待如何?未有又待如何?”
杨植笑嘻嘻地说:“如果今日没有抄写事务,烦请黄先生拨冗到寒舍小酌一杯。”
黄书吏想了想,杨植谋下书手这个临时工工作时,已经请过主簿和六房书吏吃饭。他迁移户籍也没有任何问题,只听过逃军千方百计脱籍转民户的,还没有听说民户主动转军户的。
今日这小子脚步轻捷满面春风,必有好事,莫非年轻人见我年高德劭,想请我当个媒人?于是说道:“本有一些档案抄写,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当下无事,我们走吧。”
家里冯氏已备好酒菜,袁守诚陪坐喝了两杯,便借口有事离开,院子里只留下杨植和黄书吏。
杨植满脸笑容,给黄书吏筛了一杯水酒,说:“黄先生是户房老书吏,城里谁人不说你德高望重。几十年执掌户房,办事也是极为妥贴,县衙都是有口皆碑。”
黄书吏谦让道:“都是虚名,我等读圣贤书,自当兢兢业业,不为浮名所累。不过这凤阳县的钱粮户口,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就是县尊的师爷,也少不得向我请教。”
杨植应了一声说:“是极,黄先生人称凤阳活地图,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现今我外公家有一桩麻烦事,非黄先生施以援手不能解决。”
黄书吏知道前面的引子说完,杨植必有所求,便道:“你外公家是卫所军户,上头自有守备太监管辖,一向与民事无所牵扯,不知有什么麻烦事需要我效劳?”
杨植说:“黄先生可否将凤阳城西南的苗山划给军屯?”
黄书吏知道话儿来了,嘿嘿一笑反问道:“你可是想更改鱼鳞册?”
鱼鳞册和黄册是大明配套的土地户籍人口管理档案,明太祖高皇帝在朝廷的辖区内,即后世所称两京十三省进行人口的普查,编制了全国户口的总清册,唤作黄册。
黄册把每一百一十户人民编为“一里”,在城里则叫“一坊”。由该里人民推举十名里长或坊长,安排与官府对接钱粮税收徭役事宜,每一里的黄册分为两份,一份自留,一份上交州县。州县再把黄册汇总报到朝廷,天下各州县黄册档案全部存于南京玄武湖岛上的档案库。官府每十年进行一次人口普查,核对、再造黄册。
同时官府还对两京十三省的耕地、山林进行造册,叫做鱼鳞册。鱼鳞册里,大明的每块耕地都按实际形状画图并编上号码,写明四至、面积和田主姓名,并注明土地的性质、等级。
所谓的编户齐民,就是直接受黄册和鱼鳞册管理的人民。不在官府黄册和鱼鳞册的人口土地,象西南、两湖、两广、草原、西北的一些地区和人口,就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官府则封当地头人为土司,由土司代朝廷管理。
但是鱼鳞册上的土地、山林,也会受洪水、地震等不可抗力影响,改变其地理性状,所以鱼鳞册也要不定期普查、重新造册。
黄书吏一个户房老吏,一听就知道杨植打的什么主意,又问道:“我对全县耕地山林户口不能说了如指掌,至少各乡风土人口心中有个大概的数,那个苗山就是一个石头荒山,你外公的卫所要它做甚?”
杨植也不藏着,坦然说:“黄先生,你也知道淮河两岸灾害频仍,凤阳民户免粮免役还行,但是卫所驻军免不了,得种军屯,向上交钱粮、服各种军役。军户都活不下去!
凤阳军户真苦、凤阳军户真难!凤阳卫所真危险!
不瞒你说,苗山上产石英,我外公想用石英造琉璃,为手下谋点生计。”
黄书吏倒是于我心有戚戚焉,他沉吟一下说:“前几年凤阳又是水灾又是地龙翻身,鱼鳞册现在倒是正重新造册,那块地本来也是公地,但是……这个事,很难办呀。”
黄书吏拖长音说着,看着杨植。
杨植很想嚣张地说一声:“难办?那就别办喽。”然后把桌子一掀。但是面前的桌子是石头的,掀起来要砸到脚的,于是只能说:“黄先生觉得哪里难办,尽管开口,我们一定给你办。”
又压低声音说:“听说黄先生的孙儿下个月周岁,我外公备下四两银子为贺礼,黄先生可否满意?”
四两银子是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是不低了。不料黄书吏摇摇头,说:“身在公门好修行。不是我矫情,我对钱没有兴趣。”
杨植又问道:“那黄先生有什么心愿需要我们达成,我们任凭驱使,可否?”
黄书吏酒酣耳热,笑着说:“我想考中秀才,你外公一介武夫有什么用!”
杨植哈哈大笑:“黄先生,你放心!今年院试已过,来不及了。我保证,明年我们一起考上秀才!”
黄书吏目瞪口呆。他听社学老师说过,杨植文章一枝独秀,有七八成把握考上秀才。但是杨植敢保证让自己通过院试就感到不可思议。
他将信将疑地问:“中榜虽易过,但也有徐州、凤阳、庐州、滁州、和州共五府考生,这五府的六十老童生不知凡几!提学大宗师如何能让我必过?”
杨植大包大揽地说:“黄先生你且信我!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有办法!”
黄书吏老童生的心砰砰乱跳,他这一生无欲无求,惟一遗憾就是死后墓碑上只能刻上“将仕郎”三个字!
将仕郎者,非士人也!如果自己的墓碑上能刻上“秀才”两字,只怕穿上襕衫那一刻当即死去也能含笑九泉!
黄书吏端酒盅的手在发抖,沉默一会后看看杨植,咬牙说道:“反正也不费事!田界地界早就面目全非,我修正便是!只是需面上好看,从你外公的卫所划一块地补偿。”
黄书吏出门后,冯氏从厨房出来,她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浮夸之人,以她的见识与三观,她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个便宜儿子,便问道:“你真有办法?”
杨植安慰说:“明年院试还有一年,事在人为。”
冯氏心中忐忑不安,说道:“如果你办不下来,那只能以死谢罪。我可不想又死一个儿子!”
次日休沐,杨植说要去外公家,冯氏坚持要同去。杨植没法子,只得嘟嘟嚷嚷跟着。
冯指挥使精神矍铄,与舅舅冯百户正儿八经地在家中厅堂接见了杨植。冯氏自然按规矩去和妯娌们干家务活。
杨植从包裹里拿出琉璃老虎放在桌上,说:“卫所需要转型,种地不是办法!农户都撂荒,卫所军户更不行!”
冯指挥使一阵心塞。连续三年南京兵部都免征了凤阳卫所的钱粮,前两个月春荒还是靠安庆调粮。南京兵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免了凤阳卫所一应劳役,甚至于调凤阳班军进南京秋操也免了,总之就是最低限度要求,只要凤阳卫所不兵变就成。
冯老爷子不确定地说:“搞琉璃坊真的能成?”
“当然可以!我大明做琉璃的只有山东青州府博山,主要供应北京。我们凤阳也可以做,供应南京、苏松。”
舅舅在一旁摩挲琉璃老虎,犹豫地说:“五年前,我服京运之役沿运河北上,只听说过淄川博山善烧烤,以炙肉闻名,想不到还善做琉璃。”
“都是用火,天下道理是相通的!”杨植话锋一转。“舅舅日后袭了卫指挥使,就不想进步吗?”
几人说话间,时有妇人进屋添茶倒水,还冲着杨植笑。
杨植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人是现成的,物料也是现成的。卫所军户,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与其不死不活,不如博一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杨植正说得兴起,忽听身后“噗呲”有人轻笑一声。他转过头只见帘幕轻动,想必是武夫粗人家庭从未见过读书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风采。
杨植前世是金牌销售员,心理素质极佳,根本不为所动,决定总结性一击必杀:“外公,舅舅,卫所军户逃亡日益严重,我们哪怕找点事给他们做,也比让他们闲下来好!”
冯指挥使不置可否,告罪一声说去更衣,留下舅舅与杨植两人扯淡。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行,这个事可以做。但是卫所受中都守备太监丘得节制,凤阳他最大。”
杨植一拍胸脯:“没有人比我更懂太监!我有办法。”
便宜外公和舅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读书人就这样,还是江西人就这样,亦或江西的读书人就这样?
难怪朝堂上一半是江西的读书人!
中午留了饭,杨植倒是执礼甚恭。冯指挥使最后说:“如果转,转型的事不成,大不了和以前一样过,你也不要有压力。我们凤阳和江西不一样,没彩礼也能娶媳妇。”
踏马的有完没完!江西女孩有江西男孩守护,你们这些外省人根本配不上!